◎马拓
跟老刑警聊天,聊出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三十年前,老刑警住在一条满是大杂院的小胡同里。他有一个儿子,儿子自小有个铁杆儿,小孩儿生得虎头虎脑,乳名叫钢镚,特别仁义。
钢镚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婚姻就破裂了,母亲出走,父亲南下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只把他自己甩给奶奶带。奶奶也是个苦命人,靠退休金拉扯孩子,不到六十岁就被生活磨得糊里糊涂。
因为祖孙俩比较艰难,街坊们经常接济他们。老刑警那会儿成天在外抓贼,三两天才得空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给儿子买礼物都会给钢镚带一份。有时是两块切糕,有时候是一对儿不倒翁,每当他骑车躲着胡同口的破筐、烂纸盒子晃晃悠悠归来时,总有两个孩子过年似的撒欢儿迎接。
说钢镚仁义,是因为自己儿子见着他总会先去抓他的车筐或者皮包,钢镚儿则十分乖巧地站在他脚下嘘寒问暖:“叔,你冷不?我奶在炉子上烤了白薯,我去给你拿。”“叔,我奶今天晾了咸菜干,让你过去搓一簸箕。”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天酷暑午后,他满头大汗地回家取东西,刚拐进胡同就看见独自一人在沙堆前和泥玩的钢镚。钢镚见他突然出现,立马跳起来,伸着手就朝还未下车的他小跑过来。
手里握着的是根吃了一半的小豆冰棍。
“叔,你吃!”
老刑警感动之余,一连几天看自己儿子都不顺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看看人家钢镚,长大准比你有出息!”
时间一年年过去,俩娃也渐渐成了大小伙子。老刑警儿子上了寄宿高中,钢镚却没像他预想的那样风生水起,只念了两年职高便退学务工去了。孩子们日渐疏离,胡同里的嬉笑打闹没了,瓦片下的杂物被规整得干干净净,蓦然走过只剩一片寂寥。
那些年老刑警只零星见过钢镚两次,他高高的个头,刘海遮住了额头,总是迈着外八字步,打招呼时也充满了潇洒不羁的社会气:“嘿,叔,吃了吗您?”“哟,还忙活哪,您可注意身体!”
儿子工作后,老刑警一家搬离了胡同,偶尔回家看老人,碰见坐在门墩上的钢镚奶奶,对方总是笑嘻嘻地说:“我们家钢镚呀,做了大买卖,现在也住大楼房呢!”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老刑警和搭档在公交车上发现一个贼,对方在人堆里摸来摸去,最后掏了一个乘客的钱包。老刑警挤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四目相对间,俩人都傻眼了。
钢镚比以前更瘦了些,一身乌黑的皮衣衬得脸色无比苍白。这会儿车子已经进站,乘客们各自挪地,谁也没注意到这场变故。
“叔,是我。”
老刑警强压住内心的震惊,晃了一下神后赶紧叫住了正要下车的事主。被攥着的钢镚还在试图挣脱:“叔,钱包就算我捡的成不成?”
老刑警五味杂陈地把钢镚往单位押,一路上钢镚都在哭诉求饶,说街里街坊的,他们家条件不好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总要生活呀。老刑警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干这个?他说您就当个屁把我放了,以后再抓到我给我枪毙了都行!
“犯多大法担多大罪,毙不了你,也放不了你。”
跟审查民警交接完,老刑警撂下他扭头就走。身后传来钢镚喊他全名的声音,歇斯底里,令他不忍回头。旁边同事疑惑:这人谁啊?他说,嗨,一街坊。同事撇嘴说,什么玩意儿!
这句话在他耳边轰然作响,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一般。
到这里他几乎有点儿讲不下去了:反正当时那心情,真挺难形容的,不好说,太难说了。
我说,没事,我能理解。不知怎的,此刻我脑子里浮现出的是电影《功夫》中,黄圣依的棒棒糖被打碎的一瞬间。
过了几年,老刑警又碰到过一次钢镚。当时他刚走到胡同口,正低头发短信呢,抬眼一看路边有个男青年正冷冷地注视自己,正是久违了的钢镚。他剃了短发,嘴边挂着胡茬,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衣,明明还没褪去年轻人的模样,却显出了疲惫和老态。
两人相视无语,一闪而过。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钢镚,见面只是片刻,他却深深记得那条胡同他好像走了好久好久。胡同里规划得一尘不染,曾经垃圾堆的地方停放着汽车,老墙上也抹上了新鲜的水泥。这变化令他不忍卒视,甚至鼻尖莫名酸涩,一时间几乎找错了家门。
后来他听说钢镚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内蒙古跑皮货,有人说他南下投奔了自己那个从未露过面的老爹。谁知道呢,他这种人,真的很少很少会有人留意,也很少很少会有人会记得。
但是老刑警说,他会。他现在走在胡同里,恍然间,都会回到那个阳光普照的盛夏,一个满身沙土的孩子在见到自己时突然一跃而起,举着冰棍,那样高兴,那样亲切,美好得让人误以为那是未来每一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