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自制手绘贺卡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发现有1992年元旦期间我手绘赠刘湛秋的贺卡，这里显示的是正反两面，标价8000元。

刘心武自制手绘贺卡背面

有人劝我将贺卡回购，我不。送出的东西，就属于别人了，别人有任意处置的权利，如果这别人去世了，他或她的亲属，也有权取舍。好在我还留有当年绘制完的照片，找出来看，心头立即涌出湛秋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你可知道这块神奇的土地/埋藏着黄金般的相思/一串串杜鹃花嫣红姹紫/激流的三峡传来神女的叹息……”

上世纪八十年代，和李谷一用气声唱法唱出《乡恋》，像崔健把摇滚乐送入一代人耳膜，如陈凯歌以《黄土地》最后的高原腰鼓令观众耳目一新，刘湛秋以《无题抒情诗》等作品，形成“诗歌中的轻音乐”，首先是浸润到大学生中的诗歌爱好者，一时崇敬、喜爱、追随、模仿者甚众，他被称为“抒情诗王子”，那之前崛起的“朦胧诗”相比都有些失宠。也不止是大学生和刚走上社会的小青年，有次我联系湛秋怎么也寻不到踪迹，那时手机尚不流行，座机也不是家家都有，他究竟隐身到何处了呢？忽然接到他给我家座机打来电话，告诉我是在一个冠以洋名字的会所，原来是有暴发的人士，一边忙发财，一边偷闲激赏湛秋的“轻音乐”诗句：“当你进入生命的春天/世界开始对你明亮了/像一条铺着卵石的小溪/吹着竹笛，摇着野花的铃/去追逐奔腾的江河……”竟将他请去，给他优渥的生活条件，盼他在那里写出更多撩人情思的佳句，湛秋打电话给我，我说啊呀，你在那个地方呀，我多次路过，外表装修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门外总停着一辆金色的劳斯莱斯，我见了都绕开走，怕误入后遭逢高价，脱不了身呀！他呵呵笑着告诉我：“如今是镀金时代，扒去华丽的外皮，里头粗夯得很哩。请我的老板是一番好意，说我随便约多少朋友来都行，你不进入是对的，我呢，正打算溜走，不过，我当然希望我的抒情诗，能让他洗脱些鄙俗，进入真正的高雅……”他果然溜出，但那老板，还是追踪阅读他的散文和诗歌，后来的品位，确有提升。

2002年底我应邀访问澳大利亚，北京是寒冬，澳大利亚却是初夏，到处灌木上盛开着蓝色的花朵。在悉尼我见到了已在那里定居的湛秋，他带我乘轻轨去往悉尼郊外一处居民区，在一栋普通的公寓楼里，进入他家，妻子李英已经安排好茶点迎接。湛秋弹一手好钢琴，为我弹奏了一曲帕赫贝尔的《卡隆》，还朗诵了一首他翻译的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的诗。他们告诉我，买那二手钢琴才300澳元，但花费的搬运费却是400澳元，那里人工费极其昂贵，几乎家家都尽量自己解决诸如装修屋子组装家具电器维修之类事情，他们也练就了不俗的动手能力。

湛秋比李英大28岁。关于李英，坊间故事版本极多，各种版本雷同的部分，大体是：诗人顾城和妻子谢烨定居新西兰激流岛后，顾城力邀李英赴岛，顾城过着一种古怪的双妻生活，谢烨生下儿子木耳，顾城嫌弃，送给土著抚养，李英趁顾城谢烨访问德国，逃出激流岛，与一澳大利亚白人男子结婚，从而取得澳大利亚公民身份，不久离婚，与也离了婚的刘湛秋结婚，湛秋从而来至悉尼，顾城谢烨回到激流岛后，顾城在疯癫状态中劈死谢烨，然后上吊自杀。顾城生前撰有《英儿》一书，国内正式出版。李英湛秋在他们家里，跟我细说端详，与上述版本不同处，是李英失身系顾城强迫，早在赴新西兰前，李英就和湛秋相爱，他们最终结合的缘由，也都写在一本书稿里了，我从澳大利亚归国不久，李英的《爱情伊妹儿》在国内以麦琪笔名出版，但影响大不及《英儿》。这几个人那复杂而诡谲的爱恨情仇，我无从评价，也无需我去评价。我只知道湛秋是我的老朋友，作为诗人，他率直而天真，深情而幼稚，儒雅而慵懒，浪漫而荒唐，自嗨而无害，一个海洋般浩瀚的社会，应该容纳这种轻舟鸥鸟般的诗人，蓦的心头又飘过他那轻柔的诗句：“你从远方归来／踏着栀子花的清香／汲水的辘轳更光滑了／没衰老的还是那一轮月亮……往事如细冷的雨滴／落叶悄悄地把你张望……”

2014年李英因癌症去世，安葬在悉尼，墓碑上刻着：“李英麦琪/中国诗人和作家/刘湛秋的爱妻/这颗美丽而快乐的心灵已结束了它的旅程/这个自由的灵魂将带着所有理解和认知升往来世/你是如此为人所爱/于2014年1月8日逝世，享年五十岁”。湛秋后来卖掉北京虎坊桥的公寓，移居合肥，我去他家话别，他当着新妻子劝我：“你为什么还鳏着？非得门当户对吗？”我没有应答。2022年底他到北京，应该是妻子陪他来看病，几次联系我，希望见面。但疫情的紧张气氛一时还没有松缓，我竟没有及时去他住的酒店看望。

没想到2023年2月底，网上公布了他仙逝的消息。其实关于湛秋，我还知道得更多。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訾议和闲话，一种大悲悯的情怀湧荡心臆，无论湛秋、李英，包括顾城、谢烨，作为个体生命，存活都有极其悲苦的，难与人言，也难令人理解、谅解的一面，但正如湛秋的抒情诗所言：“谅解无声而温暖／互送一个苹果的微笑／初春的黎明／悄悄融化着雪水／……／如果谅解能溶于空气／为我们每个人所呼吸／被谅解是一种幸福／谅解别人也是一种幸福。”我愿与人互送一个苹果的微笑，从而获得这种幸福。供图/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