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糊涂得厉害。
一条回家路,他磕磕绊绊走了30年,从头发茂密的少年一直走到满头白发。家在哪里啊?他问了别人一遍又一遍。除了想念哥,他狠狠想念的,还有距家不远的那条小河——他年年夏天都在那里洗澡,但他就是想不起家乡的名字,找不到家了。
那些对他来说顶重要的人和事,他分明都记得的:邻居家的大黄狗,老是冲着他“汪汪汪汪”,吓唬他;他还记得小时候哥带他玩,跑过一条小街又一条小街;天热时,钱只够买一根冰棍,哥吃一口他吃一口……从30年前那个夏天独自上街后走丢到今天,他一直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一年又一年,走过了那么多村镇,问过了那么多人,可怎么总也走不到家呢?3年前又黑又瘦的他被送到救助站时,已是满脸风霜,脏污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双迷茫又热切的眸子。他说:我想回家!
那个慈眉善目被人叫做“闫队”的人,叫他兄弟。他记不住那人的名字,就喊他“胖子”,还管那个和胖子在一起的人叫“开白车的”,因为总见他开辆白色的车在忙碌。他经常去“胖子”办公室里讨一撮茶叶喝,顺便聊上几句,有时“胖子”他们还会把他的话记在一个本子上。救助站里住着很多找不到家的人,有的被送走或被家人接走了,也陆续有人被送进来。他听人说“胖子”他们都是神探,这些年帮救助站里五千多人找到了家。他也盼着这一天,每天巴望着哥来接他回家,拉着他的手哭,骂他怎么走丢了这么多年,让他好找。
在救助站里住着,吃得饱,还给他治病,没多久他就白胖了不少。他听从安排,每天和几个人一起打扫院子当作锻炼。风起时,落叶不断,他就认真地一遍遍扫。他知道人家帮他找家呢,他想报答。
那天上午他又去找“胖子”讨茶叶喝,只觉得心里格外清明,脚步也特别轻快,走到一棵苹果树下时,有个画面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他盯着树上的小苹果,忽然想起哥曾告诉他,哥叫卫大平,他叫卫小平。
他一路小跑到“胖子”跟前,很激动地说,这回我能回家了!“胖子”很高兴,说:“你再卖把子力气,接着想想,看还能想起些什么。”接下来的几天里,“胖子”总找他聊,于是他断断续续想起家住淮南的谢村,家里只有哥。那天“胖子”多包了些茶叶给他,“小白车”还塞给他一个苹果。临走时,他伸头看了看“胖子”桌上的本子里记下了一些字。
他把苹果放在床头,勤看着,怕再把哥的名字忘了。他每天都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装好衣物,激动地等着哥来。但,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月。有天“胖子”告诉他:找到他说的镇子了,也找到了他洗过澡的小河,但查不到他的户籍。所幸的是,在公安系统里查到他哥卫大平的名字,只是哥已人户分离,去了外地多年,目前还没法落实,他得再等等。
又过了一段日子,“胖子”跑来跟他说,通过各种努力,终于联系上他姐了,还有,他86岁的老妈还活着。他有点懵,怎么就把妈和姐忘了呢?
姐却不接纳他,说自己一个人照顾老娘都忙不过来了。他不怪姐,可是真想回家啊,于是泪眼汪汪地看着“胖子”。“胖子”说,我们一起加把力,争取让你回家过年!
那天大雪,“胖子”、“小白车”还有其他几个领导,都乐呵呵地看着他,说要试送他回家了!他激动得嘴唇哆嗦,想笑,又忍不住哭了。他知道,如果试送不成功,他还得回到救助站。
送他走的那天,工作人员为他穿戴一新,还帮他理了发。他一一鞠躬道谢,又和还没找到家的那些同伴们一一握手告别。回家的车上,有3个人陪着他,下了车也一直有人牵着他的手。他怕醒了又是梦,一路上不敢合下眼,忍不住问了一遍又一遍:“这回我真能回家了?”“小白车”笑着说“是”。“胖子”顾不上理他,一路不断打着电话。他听见“胖子”对电话那端说,“告诉在外地的你哥,给我们回个电话!我们把你兄弟送回家了,他这个当哥的得接着!”
他低下头,两手紧张地扯着衣襟。
那个盼了30年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在目的地派出所,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妇女花白着头发走进门,和他们一行打了招呼。这个自称他姐的人打量他几眼,阴沉着脸,不情不愿地签了字。“胖子”他们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他姐对“胖子”他们说:他青春期时精神分裂,跑丢了几次,家里也努力找过。后来30年过去,都以为他早没了。然后,又开始抱怨,说他哥在外地,把老娘丢给她一个人管……“胖子”开导他姐,每个人都有权利回家,如果有困难,可以找当地政府。
到了院门口,早已拄着拐杖候在那儿的白发老妈,一把抱住他,一声“儿,你可回来了”,便嚎啕大哭。后又拉着“胖子”手说,“我特别感激你们,我的同龄人都先后去世了。我没死,就是等着我儿回家呢,没成想,真等来了!”
进到家里,“胖子”递给他姐几包药,说他有糖尿病,叮嘱每顿饭前提醒他吃。他看到姐的脸色更不好了,想说他会照顾妈和自己,但到底没敢开口,只转过头去打量着陌生的家。
让他陌生的,还有变阔气的镇子和不认识的邻居。那条大黄狗也不在了。他盼得正月都过了,小时和他吃一根冰棍的哥,也一直没回来。
现在,他和妈住在一个老房子里,还有了低保。姐有自己一家子要操持,但每天会过来给他和妈做一次饭菜;他爱吃的水果,姐也会给他买。虽然有时难免会摔摔打打、嘟嘟囔囔,他也不往心里去。他抢着洗碗、拖地,妈夸他把家里的地拖得比宾馆都干净。
妈如今身体还健朗,每天睁开眼看着他就高兴,有好吃的一定想给他留着,半夜会挪进来摸摸他的头,才安心回自己的屋子接着睡。他再也不敢走出镇子了,怕再走丢找不到家,那样妈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有时他也会想念“胖子”他们,他们辛辛苦苦帮他找到家,大老远把他送回来,连杯茶都没喝。记得“胖子”说过,转年他就要退休了,所以他很想哥能回来,陪他一起去看看那些帮他找到家的人,看看那个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对那棵让他想起哥名字的苹果树鞠一躬……
(文中人物“卫大平”“卫小平”均为化名)
原标题:《回家的路一走30年》
作者:邵衡宁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