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戏迷如我,每年都骂小剧场,每年都看小剧场。因此,对繁星戏剧村的小剧场戏曲艺术节观感也颇为复杂:一方面非常感激艺术节让身处北京的观众有更多机会了解地方戏主创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对这些“精神状态”下的舞台呈现总是嫌弃多于惊喜。
多年小剧场肉身“踩雷”,总结了些许心得,最终在今年获得了比较成功的实践。如有雷同,那说明您也没少为小剧场花时间。
总有剧种可以作为小剧场压舱石
此处指且仅指梨园戏。
《吕蒙正》 摄影/苏雷
梨园戏持续进京演出,大概从2010年秋季曾静萍携《董生与李氏》献演北大百年讲堂开始。和我看戏年限仿佛的北京戏迷,也大多是从那一年开始接触梨园戏,不管是新奇的压脚鼓还是繁难的十八步科母,真是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董李”是一个很难得的集剧种、剧本与演员魅力于一身的新编戏,后来梨园团在北大的演出也是以新编戏为主,比如《御碑亭》,可惜观感不如“董李”。曾静萍本人偶尔会露一两折传统戏,我就在东城区文化馆看过《大闷》。后来比较稳定的就是新一代演员带着恢复的传统戏串折来参加小剧场艺术节,比如前几年的《朱文》《刘智远》《高文举》,还有今年的《吕蒙正》的《打赶》《过桥入窑》《辞窑》。
《吕蒙正》 摄影/苏雷
吕蒙正,或者《寒窑记》《彩楼记》,本就是各剧种常演常新的经典叙事,看点无非是小姐由富入贫开始接受生活毒打、秀才在所有人面前死鸭子嘴硬的机锋和误会。类似“三击掌”“探寒窑”这样父女争锋、母女共情的折子“竞品”过多,也就不成为该剧的精华。全剧舞台演出最多、笑果最好的一直是《评雪辨踪》。梨园戏此次绕开了这段,而选了更能体现该剧种表演实力的《入窑》《辞窑》。无论是过桥的移步换景,两折的首尾对照,还是辞窑的“宫花换绣球”,都令人耳目一新。看了那么多剧种、那么多剧目的寒窑,还是第一次看到进出窑门认真卷帘子放帘子的——相较那种水袖耍得跟风火轮一样的进出窑门,别有一番风味。
我这种不谙方言因而对梨园戏的演唱欣赏有限的观众,还能一直受其吸引,皆因它寓体察入微的人情于精致细腻的科步动作中。而这正是如今普遍带麦克风演出的小剧场唯一能放大的戏曲表演的核心竞争力。所可感者情,所可叹者功。而在小剧场艺术节多年一以贯之让观众充分体会这两者,也就是梨园戏了。
连缀旧戏多半能看,增益首尾难得简洁
在还进剧场看戏的观众心中,“新编戏”即使不是难看的同义词,也是近义词。这也是小剧场并不和大剧场共享同一拨观众的原因。但难看并非新编戏的原罪,毕竟四大名旦也好,四大须生也罢,传下来的看家戏,也多是新编戏,或是在原有折子的基础上连缀旧戏、增益首尾而成,也算新编戏。后一种明显更保险:折子能传下来自有其情感烈度和表演难度上的可取性,可以招来看技艺的旧雨,而让故事变得完整自然,也会吸引看故事的新知。
那么对于观众来说,选择这样改编而成的新编戏,也降低了观看的风险。何况现下流行的不再是增益首尾,而是同题集纳。今年人民剧场小剧场京剧“群英会”上演的京剧《思·凡》,和在繁星戏剧村上演的川剧《离恨天·审》,都是这样的串折。因此去看如何“串”上,也是老观众的新命题。
成都市川剧研究院10月底刚在长安大戏院用折子戏为北京观众展示了年轻演员的基本功,11月又到繁星演这样的串折,让人对演出质量放了一半心。何况剧目以审渣男为主轴,审的这三个渣男中还有渣得和通行版本十分不一样的申桂升,是非常有剧种特色的一出。
看罢不由得令人钦佩年轻主创的创作力:挑的三个文生分别是戴桃叶纱的官生王魁、穿鸳鸯褶子的巾生申桂升和戴蓝苏的商人姚安,身份小有差别,表演功法尤其川剧小生最负盛名的褶子功自然也不完全相同。与之对应的由同一人饰演的旦角也跨越了“正旦”“闺门旦”“鬼狐旦”的类型。全场在高腔的帮腔之余,借检场甚至乐队多次突破第四堵墙,真是全方位展示了剧种的实力。
演后交流主创也解答了我的疑问,之所以选择《双魂报·杀妻洞房》的姚安,而不是身份、装束差不多而更为出名的《酒楼晒衣》的陈商,是考虑《双魂报》技艺繁杂而传承不广,想要借着排新戏的机会学老戏——态度令人激赏。
唯二有遗憾的,一是结尾已知三人怙恶不悛后仍有大段的唱演,意在展示更多的技巧如吐血、僵尸、甩发,却也算不得豹尾。二是对我这种川剧母语观众而言,很明显能感觉连缀部分的说白发音不够讲究。当然这对一个演出场次不到两位数的新编戏来说未免求全责备。况且,年轻一代演员发音咬字的去方言化,在整个地方文化空心化的当下,并不是川剧一个剧种的问题。
老戏新编也无妨,不要轻易试吃全原创
香港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今年带来了三出戏,诚意极足。头两出《霸王别姬》《文广探谷》,都是前几年创排的、有老戏基础的新编,最新的一出《奉天承运》是一个完全原创的剧本。同样主题先行,有老戏底子的两出,对粤剧的功架、开打和唱腔都有充分展示。聚焦人性幽微的宫斗戏《奉天承运》和前两出乃至和同样产自香江的粤语话剧如《亲爱的,胡雪岩》共享一样的艺术特色,节奏明快、转场迅速、人物鲜明,看的当时自然难以分神,看完之后却不免有这种主题为什么我要看粤剧不看TVB旧剧的疑问。
全原创指的是同剧种内无任何旧戏,也并非移植自兄弟剧种,因此京剧《吝啬鬼》虽取材莫里哀同名剧作,也可被归入此中。《吝啬鬼》并不难看,删掉了原剧中的女儿感情线,收梢时就不免用上公堂认亲这种传统桥段。但是一个以丑角挑梁的戏,主角仍然唱段多、板式繁杂,结尾还是直抒胸臆的反二黄,这也过于路径依赖了。
有唱腔繁难的,自然就有不怎么彰显唱腔特色的,说的就是全原创的越剧《宴祭》。该剧的主角是傅派花旦,傅派驰骋江湖的“花腔女高音”以及水袖,却一个也没出现。最吸引眼球的,就是舞台上那每一折都要移动一下的、边缘有立柱矗立如梅花桩一样的多层次台阶。不管有什么寓意,所有舞美的基本要求应该是为演出增色而不是增添障碍。这种不时让演员趔趄,上下台阶都要盯着脚底下的设计,实在很难不分散演员乃至观众的注意力。
至于剧情,千禧年前后的《蝴蝶梦》尚在提倡“顺乎自然是大道,男欢女爱本天性”,反击男性对女性的精神控制和对女性情欲的规训,二十年后,越剧新编戏居然又落入男性靠语焉不详的大道就可以说服女性,而女性反过来却必须依靠肉体勾引的窠臼。
指南至此,不免好笑。虽然基于这三条原理在观戏前调整期待值,有助于降低跌破预期的失望值,但仍然不免赌一把年年杜鹃颜色新。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说的就是还在看“青京会”的诸位。
文/解三酲
供图(除署名外)/繁星戏剧村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