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梁漱溟先生在《东西人的教育之不同》中引述辜鸿铭先生的观点,说“西洋人入学读书所学的一则曰知识,再则曰知识,三则曰知识;中国人入学读书所学的是君子之道。”梁先生对此的看法是“有趣,并且多少有些对处”。因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这些教材讲的确实是君子之道,中国人的教育也可以说确实是偏向这种意向的;而西洋人用来教人的则是各种知识,什么天上有几多星,地球怎么转,等等。
现代以来中国人办学校一方面多模仿自西洋,学校里讲的课程也都是传统中国社会里所没有的,而另一方面,中国人书上的那些道理也似乎是西洋教育所不提及的,如此看来,中西方在教育上是各有其侧重点,“大约可以说中国人的教育偏着在情志的一边,例如孝悌……之教;西洋人的教育偏重知识一边,例如诸自然科学……之教。”对于这两种不同的教育,有人对偏知的教育很排斥,有人则认为二者不可偏废,梁先生认为“不可偏废为完全的合理的教育所必须”。
至于二者不可偏废的理由,梁先生首先认为生活中第一需要的便是知识,即如摆在眼前的许多东西,哪个是可吃的,哪个是不可吃的,哪个是有滋养的,哪个是有毒的,这些都需要知道。人们需要具有这一方面的知识,我们生活各方面都要各有其知识或学术才行,无论教育的意义是什么,“知识的授受总不能不居教育上最重要之一端”,西方人按照其文化路径,使其知识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很容易看到人的生活应当受到知识的指导,自然科学是如此,社会人事问题方面的社会科学也是如此。
与此相反,按照中国文化的路径,“于知识方面成就的最鲜,也无可为准据者”,遇到问题时,总是以个人经验、意见、心思、手腕来对付,即便是医学这样的专门学问,中国的医生也主要是靠着用药开单的经验或临床的阅历所得。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教育很少授人以知识,西洋的教育则多授人以知识,而没有真正的知识,所用的只是些不精细不确实的东西,“若问两方教育的得失,则西洋于此为得,中国于此为失”。
情志的教育与知识的教育是不同的。因为情志是本能,是不学而能,是一个人生来即所具有的,也是后天所不能加进去的。但这并不是说情志是不可教育的,梁先生认为,“生活的本身全在情志方面,而知的一边——包括固有的智慧与后天的知识——只是生活之工具。工具弄不好,固然生活弄不好,生活本身(即情志方面)如果没有弄的妥帖恰好,则工具虽利将无所用之,所以情志教育更是根本的”。也就是说,生活本身要弄得恰好是第一个问题,生活工具的讲求则不能不居于第二,“所谓教育不但在智慧的启牖和知识的创造授受,尤在调顺本能使生活本身得其恰好。”
比较中西方的教育,中国人向来着意于要人得有合理的生活,极顾虑情志的失宜,在这一点上,“自然要算中国的教育为得,而西洋人忽视此点为失”。然而,情志不能当做知识去教,而是应该从“怎样使他那为着孝悌忠信所从来之根本(本能)得以发育活动,则他自然会孝悌忠信”。对于本能,我们只能从旁去调理他,顺导他,培养他,而不要妨害他,搅乱他。譬如孝亲,不必告诉他长篇大论的一套,只须顺着小孩子爱亲的情趣,使他自由发挥出来就可以了。
梁先生有关中西方教育方面的差异的认识,在今人看来,似乎已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们当代的教育,无论是教育方式还是教学内容,与一百年前相比早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私塾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传统的儒家经典也更多的是作为学者研究的一种学说而存在。包括辜鸿铭、梁漱溟先生在内的那一代学人,对于知识、情志的理解也多少带有儒者思维定式的时代痕迹。不过,梁先生所主张的知识与情志教育不可偏废的观点却并未过时。
说起来,我们今天的教育,都与梁先生所说的其时的西方教育更相类似。从课程设置来看,绝大多数属于“知识”领域,而且由于知识是可以掌握的,也是可以通过分数来量化评估的,所以成绩也就成为衡量学生能力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标准;在“情志”方面,我们用思想道德课取代了儒家经典,最后也以考试的形式展现出来,但是,仅仅通过考试这一种形式是不够的,因为这些属于一个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本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培养出来的一些学生“智商有余,情商不足”,他们可能掌握了相关学科知识,而且考试分数也很高,但却不知如何与人正常相处。那么,在今天,实现知识与情志的结合,或许依然是摆在教育者面前的一个重要任务。
文/马建红(法学博士)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