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云门舞集创立50周年,也是创始人林怀民退休的第4年。
全世界的现代舞团都面临着一种考验或者说宿命:当创始人或灵魂人物离开,许多舞团渐渐萎靡,甚至消失不见。
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舞编舞家之一默斯·康宁汉就曾在遗嘱里表示,希望在他死后三年,结束他创立的舞团,与观众告别。康宁汉曾说,舞蹈“什么也不能留下”。
当林怀民退隐,享誉全球的云门舞集还是那个云门舞集吗?它将走向何方?
林怀民、郑宗龙合影 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提供
日前,林怀民携手他的接班人郑宗龙亮相上海国际舞蹈中心。这是郑宗龙首次作为云门舞集艺术总监出现在上海观众的视野中,他的作品《霞》,将于11月17日至19日参演第二十二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接受观众的检验。
76岁的林怀民一头白发,轻松地讲起自己的退休生活。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的见面会,他出场15分钟就匆匆离开,惦记着一碗黄鱼面:“退休了就要交给年轻人,我要吃面去了。”
郑宗龙看上去则有些拘谨,他背着一只白色的双肩包,好像这只包能给他安全感。包里装着的都是必需品:护照、钱包、眼镜、充电宝、一包保护嗓子的龙角散和一本卡尔维诺的书。
回顾担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近四年来的生活,郑宗龙说:“生活最大的变化,就是变得没有生活。”
林怀民和郑宗龙都是一袭黑衣,但云门即将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上演的《霞》,却是五彩斑斓的。
“你们看了《霞》,一定会说,这不是云门,或者,不是‘老云门’。”林怀民说,“我的舞蹈总是‘耗着’,把舞者‘耗着’,把观众‘耗着’。可是《霞》动作非常多,非常年轻,我从未见过云门如此轻快,如此多彩。”
云门舞集变了,但好像又没变。
郑宗龙作品《霞》 李佳晔 摄
林怀民:退休了就交给年轻人,让世界重来一次
“退休之后才发现,原来我没有生活。”林怀民说。
刚退休时,林怀民四顾茫然,还不习惯面对生活。去便利店,他能站在货架前琢磨20分钟,只为了挑选一碗泡面。走在台北街头,他时常迷路,因为很多地方,他竟然都没去过。
他天天睡到自然醒,扫地、刷剧、读鲁迅。“很奇怪,扫地总觉得扫不干净,可能以前无暇在意这样的细节,现在有时间盯着看,就被放大了。剧倒是追了不少,跟年轻朋友又有共同话题了。”
这回,云门舞集来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演郑宗龙的作品《霞》。林怀民说,是自己申请要跟来的,他跟郑宗龙说:“你们去办事,我去见老友。”
2019年以前,林怀民几乎每年都带团来上海演出,“就像住在隔壁一样”。可是一转眼,已经快四年没来了,“白头发的人,更要争取时间。”
林怀民 金良快 摄
其实,退休之后,林怀民并没有闲着,只能算“退而不休”。他出了一本书《激流与倒影》,讲述自己和同辈人的探索,还花了两年时间,梳理家族的历史。林怀民的父亲曾任嘉义县县长,家宅培桂堂有90年历史,被林怀民捐给了嘉义县,如今已面向公众开放。
培桂堂修缮的过程中,每棵树的去留,每把椅子的摆放,都由林怀民决定。培桂堂里有一块匾,上面写着林家的祖训:“公而忘私”,勉励子孙忘却个人得失,为民众谋福利。
云门舞集创立50年,曾在世界各地演出,也不断深入乡间、社区、广场,跟不同的人分享舞蹈。不久前,林怀民就在台东池上乡的稻田里,和云门的舞者们一起教当地的一群孩子跳他1978年的作品《薪传》。
《薪传》里有插秧和收割的段落,这是这些孩子祖辈、父辈的生活方式,但今天,这样的劳作已经被机械替代,孩子们通过舞蹈去回溯和体验。一开始有23个孩子报名,最小的8岁,最大的13岁。因为排练太辛苦,几个孩子中途退出,最后,有16个孩子留下来,完成了表演。
林怀民《稻禾》在稻田里演出
“英文里有一句俗语, ‘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就是说,要把一个小孩养大,需要整个村子的努力。看到这些孩子们在田间‘插秧’‘收割’,许多人看哭了,特别是孩子们的父母。”林怀民说。
这次来上海,林怀民想起30年前,1993年,《薪传》第一次来大陆演出的场景。在上海戏剧学院一个不大的剧场里,舞者们跟观众们离得很近。他依然记得那个舞台木头的弹性,以及观众的热情。
《薪传》上一次演是2003年,距今已20年。《薪传》今年复排时,工作人员告诉林怀民,当年的服装都不合适了。原来,云门舞集的新一代舞者,平均身高比20年前高了7厘米,所有的演出服都要重做。“现在的舞者,可不是我这样的身材。”他们有新的身体,新的思想。
退休时,林怀民有个执念:不希望云门成为博物馆式的舞团,不希望它被玻璃罩保护起来。
看了《霞》,林怀民感叹,自己把云门交出去的决定,做对了。他说:“退休了就交给年轻人,让世界重来一次。云门可以有青春的感觉,可以游戏,可以跟这个时代呼应。”
郑宗龙作品《霞》在池上秋收稻穗艺术节演出 刘振祥 摄
郑宗龙:艋舺街头的“不良少年”,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选中郑宗龙当“接班人”,林怀民曾说:“因为他够笨,我也很笨啊,不笨的话,做不了这行。”
从成长经历来看,林怀民和郑宗龙很不一样。林怀民长于书斋,22岁就因出版小说《蝉》备受瞩目,26岁创立了云门舞集。郑宗龙自小成长于艋舺街头,曾被视作“不良少年”。他曾与家人沿街摆摊叫卖拖鞋,中学时翘课、打架,干了好些荒唐事。
郑宗龙26岁进入云门,当了几年舞者,因脊椎受伤而中断。最穷困时,他的口袋里只能掏出几百块新台币。林怀民听说后,让他回云门做司机。在云门的鼓励下,郑宗龙一步步走上编舞之路。
郑宗龙 李佳晔 摄
林怀民羡慕郑宗龙身上有一股“街头旺盛的生命力”,一种新一代编舞家的生猛与倔强。最近,郑宗龙的作品《波》正在台湾演出,将舞蹈与人工智能融合。林怀民说:“这是我做不出来的作品,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有他们的创作方式。”
接任云门舞集后不久,郑宗龙把家搬到了舞团附近的山上,一个没有邻居,也叫不到外卖的地方。
“我每天早上6点就醒来了,坐在一棵树下。整个人的感官变得很敏感,可以听到风声雨声、蝉鸣鸟叫。”郑宗龙说。
上山后第一周,有客人来造访,是一只橘色的猫。郑宗龙决定收养她,给她起名“玳瑁”。他第一时间带去做绝育手术,却晚了一步——猫怀孕了。
不久后,郑宗龙在家中给“玳瑁”接了生,生下四只小猫。他把两只送给了家人,自己照顾“玳瑁”和两只小猫。
山中的生活,给了郑宗龙许多灵感,他的作品《霞》,就来自山中变幻无穷的霞光。在他看来,人的心境就像云彩一般漂浮不定,时而乌云密布,时而晴空万里,一道光照过来,就会呈现五彩斑斓的色彩。
《霞》 刘振祥 摄
履新三年多来,郑宗龙丝毫不敢松懈,在短时间内交出了三部作品:《定光》《霞》《波》。《霞》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郑宗龙自己的创作,更来自云门舞集26个演员的故事,舞台上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段段真实的生活,是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难以言说的悲伤,以及潜藏于心的欲望。
多年来,林怀民的作品立足中华传统文化,展现出知识分子式的自省。而郑宗龙的作品则更多地从个人内心深处的记忆出发,立足当下,给云门带来新鲜、绚烂的色彩。
如今的云门舞团,依然延续着林怀民时期的训练体系。郑宗龙展示的一张课表显示,舞者们的课程中,包含了芭蕾、太极导引、现代舞等不同的课程。
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郑宗龙讲起云门如何深入乡间、社区、广场 受访者提供
郑宗龙在其中加入了一堂街舞课,“第一堂街舞课结束,大家都发现,当了这么多年舞者,很多小关节竟然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运动。我希望街舞的运动方式,可以对他们带来一些新的影响。”
一个舞团的训练体系,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舞团的作品和风格。郑宗龙记得,1997年,林怀民做完《九歌》之后,去了一趟印度。回来之后,他把常规的舞蹈课都停了,所有舞者只训练太极导引、武术和打坐。这样的突变,曾遭到一些舞者的抗议。但在林怀民的坚持下,诞生了《流浪者之歌》《水月》等作品,给舞团带来新气象。
对于舞团管理,郑宗龙并无压力。他说:“云门舞者都是自动化模式,大家自我要求都很高,对舞团有想象、有期待。”他信奉“无为而治”,认为有时候“不管”或许就是最好的管理。“只要每天比昨天好一点,舞团自然就会进步。”
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创作。
“云门的根基不会变,但艺术创作,我还是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郑宗龙说,“希望能在东方身体的根基里,开出不一样的花朵,这是我和云门的责任。”
文/上观新闻记者 吴桐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