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星璀璨的唐诗地图上,有位一生创作了两千八百余首诗歌、在后世与李杜一同被奉为“唐代三大诗人”的伟大作者。他少有诗名,据说初至长安就曾以十几岁时所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深深打动著名诗人顾况。这位大诗人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画像
01
李白、杜甫之名人尽皆知,但白居易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力或许超过了今天许多读者的想象。他在古代中国乃至整个东亚文化圈都享有超高的声誉,是一位真正可以和李杜并肩、甚至在某些地方还更有名气的文化巨星。白居易去世时,当时的皇帝唐宣宗亲自为他创作挽诗,将白居易的文学成就推崇到了极高的地位,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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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玉联珠六十年,
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
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
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
一度思卿一怆然。
“居易”、“乐天”,自是诗人名号;长恨曲、琵琶篇,则是指白居易最有名的《长恨歌》和《琵琶行》,有名到了妇孺皆知、名闻天下的程度。白居易的密友元稹曾介绍了白诗在当时的普及程度:“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用今天的话说,白居易算得上是“大唐流行歌手”乃至“国民偶像”了。
更难得的是,白居易还是一位极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诗人,在世界文坛也广有盛誉。早在唐代他的诗文就已远播至日韩和东南亚国家,在欧洲也有一定的知名度。特别是在古代日本,白居易长久地享有头号文学偶像的地位,白诗成为当时日本文人的必备读物。在日本流传的唐诗选集中,白居易的诗常常占据大半,许多名句被《源氏物语》等书频繁引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所言日本美学精神之“雪月花时最怀友”,或许也化用自白居易的名句“雪月花时最忆君”。
如此广泛的声誉,在一定程度上与白居易的写作风格有关。白居易是一位“人民诗人”,他为人民代言的特点,不仅体现在关心民生话题,还在于通俗易懂的诗风,甚至因为和其他诗人比起来很少使用繁难的典故和词语,行文明白晓畅、直抒胸臆、偏爱白描,而在诗歌史上常被评为“俚俗”。然而这种“俗”绝非庸俗或媚俗,并不应视为一种贬斥,在更广大读者的眼中或许还会因其非常“接地气”、阅读障碍较少而易于欣赏,比那些更加含蓄隐晦的文字更容易引发最直接的共情。
02
在白居易遍布世界的众多“粉丝”中,名气最大的一位可能是苏轼。在宋代,对白居易的倾慕是士大夫之间的普遍风尚,北宋初年有一派专门学白居易的“白体”诗人,乐天的作诗为人也受到晏殊、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北宋一流作家和名臣的称赞。白居易历经宦海沉浮后闲适从容、优游不迫的人生态度,让许多宋代士大夫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自我理想化的影子,找到心灵的归宿。其中对白居易最有认同感的就是苏轼。
南宋罗大经有言:“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事实上,苏轼以东坡为号或许就有仰慕先贤的因素。白居易在被贬至忠州后,常来往于当地一处名叫“东坡”的地方,并赋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步东坡》)
白、苏经历也多有相似之处:都曾在中央担任清要职位,又都曾遭遇政治变故和贬谪,甚至还都出任过杭州太守、治理西湖,分别建造了白堤和苏堤。在人生观上,二人之间更颇有些异代知音的意味。他们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主张改善民生、政治革新;又都在遭遇挫折、志向无法实现时能放平心态、豁达处世。
清 董邦达绘《西湖十景》之《断桥残雪》
叶梦得曾评价白居易“贪玩”:“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累,赏物太深,若犹有待而后遗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事实上,白居易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曾写诗说自己“爱琴爱酒爱诗”,诗云:
爱琴爱酒爱诗客,
多贱多穷多苦辛。
中散步兵终不贵,
孟郊张籍过于贫。
一之已叹关于命,
三者何堪并在身。
只合飘零随草木,
谁教凌厉出风尘。
荣名厚禄二千石,
乐饮闲游三十春。
何得无厌时咄咄,
犹言薄命不如人。
这首诗的标题是“诗酒琴人,例多薄命,予酷好三事,雅当此科,而所得已多,为幸斯甚,偶成狂咏,聊写愧怀”。意思就是爱诗、爱酒、爱琴的人常常陷于贫穷和辛苦,自己这三个爱好都有,自然也逃不过命途多舛、难成大事,但看看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就觉得已经满足而幸运,不再去和别人比较了。陈寅恪评价白居易的思想为“知足”,便是从此而来。这一点我们或许也可以在苏轼身上看到:二人都有忧国忧民、锐意进取的一面;也有与物多情、热爱人生的一面。
这样来看,苏轼对白居易的喜爱,不仅在于文学方面,更重要的是人生观的高度契合,对人格和人生选择的认可。苏轼一生中多次直接表达对白居易的认同:“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又云:“渊明形神似我,乐天心相似我。”又有诗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校前贤。”
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局部
东坡诗词中许多名句也与白居易的诗句有关,比如咏杨花的“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即与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颇似;写赏海棠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则受到白居易“夜惜衰红把火看”的启发;《定风波》中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也与白居易所言“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和“大抵心安即是家”神似。如此种种,详见赵仁珪、王贺选注的《白居易诗选》:
种桃杏
无论海角与天涯,
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远谁能念乡曲,
年深兼欲忘京华。
忠州且作三年计,
种杏栽桃拟待花。
《诗选》评析道:人们常念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却少有人知道此句本白居易诗。诗人开门见山,点出“心安即是家”的乐观与旷达。后四句围绕首联的“轻快”,写到诗人遗忘故乡,在忠州种起桃杏,并努力经营。果真如此吗?“大抵”“谁能”“兼欲”“且作”等虚词,泄露了诗人的内心,这不过是漂流他乡、久不归家的自我安慰,不过是重返故乡前姑且为之的耐心等待。此诗前后联为单行,中联对仗,常被奉为六句三韵律正体。
惜牡丹花二首(其一)
惆怅阶前红牡丹,
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
夜惜衰红把火看。
《诗选》评析道:春花消残,美人迟暮。伤感的人们害怕看到这种光景,却阻挡不了春去人老的结局。诗人深知这一点,在艳红的牡丹盛开之日就开始“惆怅”,刚有两枝衰落,便警醒起来,担心明日红衰香褪,所以把火照花,彻夜观赏。全诗文气跌宕,层层深入,写尽诗人因惜花而变得细腻敏感的情怀。末句尤为深切,将诗人多情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李商隐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和苏轼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用其意。
03
白居易早年曾说文学创作“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正如文学史上白居易被归为“广大教化”一派的代表,我们今天的读者一想到白居易,往往也会说他是一位“现实主义诗人”,谈到其作品或许多是《观刈麦》、《卖炭翁》等反映民生疾苦的讽喻诗,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是杜少陵那样忧国忧民的形象。当然,这确实是白居易的一面,也是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理想所在,然而正如其字“乐天”,白居易的形象和诗歌也不止于此。其实白居易就将自己的诗作分为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白诗数量丰富,取材范围广泛,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和自己人生经历的方方面面,非常具有可读性。
中华书局特推出《白居易诗选》,甄选历代传诵的经典乐天诗共计百余篇,并逐篇加以简明精当的注释和评析。本书从选目、注释到艺术鉴赏都吸纳了大量研究成果,聚焦于经典名篇,并兼顾白居易不同人生阶段创作的多样性。选目以使读者更广泛地接触白居易的优秀作品为目标,并通过这些作品更多地了解白居易其人。注释评析以简洁明了为宗旨,力求重点突出,并适当介绍有关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从诗到评文辞优美,意蕴丰厚,值得广大诗歌爱好者收藏赏读。
此时此刻,我们不禁想到了白乐天这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就让我们一起从这些精美的文字开始,走进这位大唐偶像级诗人的诗世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