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原作名The Topeka School）是近年来备受关注、被称为当代美国小说里程碑的炫目之作，无论在形式上还是主题上都让人耳目一新。它可以被解读为一个成长故事，追随了高中辩论高手亚当·戈登由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历程。借助自传体的讲述方式，作者本·勒纳构建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和社会学档案，不仅记录了几十年间的社会变迁，也洞察了当下美国的精神症候和政治文化的运作模式。

作者本·勒纳生于1979年，已经在诗歌和小说这两种文体上都取得显著成就，成为美国乃至英语世界格外引人瞩目的青年作家。他曾获得富布赖特奖金、古根海姆奖金和麦克阿瑟天才奖，现于纽约布鲁克林学院任教，其诗集《偏航角》曾入围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

《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于2019年首次出版，当年进入《纽约时报》《时代周刊》《科克斯评论》《泰晤士报》等各大顶尖媒体榜单，还被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列为2019年他最喜欢的书之一。2020年，它入围普利策奖决选名单。

乔纳森·弗兰岑、萨莉·鲁尼、詹姆斯·伍德、王鸥行等著名作家、评论家都纷纷表达了对这部小说和作家本·勒纳的赞赏。萨莉·鲁尼认为，《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展示了“小说的未来”，它将社会视野和心理学的维度完美结合在一起；扎迪·史密斯表示，“本·勒纳一直是一位极其机敏、充满智性的作者”，“热衷于形式、语言和反讽的实验，并在这部小说中甘愿冒险——流露出自传体的真挚坦诚”。

这部书的主角，与其说是亚当·戈登，不如说是堪萨斯州托皮卡这座城市，而作者是通过描绘亚当所在的心理学家社区来书写这座城市的。亚当的父母都是心理学家，为一家心理学研究与治疗机构工作，这个由知识分子构成的社区，成为内嵌在相对保守的堪萨斯的一块“飞地”。亚当是高中的辩论明星，也是一个在人际交往方面多少有些笨拙的书呆子、偏头痛患者。1990年代末，他正值青春期，和父母的关系有些紧张，但也深受他们的庇护。亚当这一人物的经历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作者本·勒纳本人。勒纳出生在托皮卡，在现实中也曾是辩论赛冠军，而他的母亲和小说中一样，是一位知名的心理学家。

主人公一家人作为左派和自由派，在堪萨斯州格外强调“男性气概”的社会环境里感到不适。对亚当来说，偏头痛是他对抗社会压力的身体表现。他的母亲简则在写书成名后频频遭遇保守势力的攻击，因为她的著作冒犯了许多男性的优越感，唤醒了诸多女性的自我意识，撼动了两性不平等关系。叙事视角在亚当、亚当的父亲乔纳森、母亲简之间切换，他们的声音相互映衬交织，凝缩了跨越四十多年的生命体验和社会经验，令叙述变得褶皱丰富、层次绵延。

中文书名“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来自书中的一句话，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作者的态度——他拒绝把语言的力量变为空洞的游戏和权力的工具。由于勒纳的亲身经历，他得以详尽而生动地呈现辩手接受训练和参与比赛的过程，具体阐释了许多辩论赛术语和它背后的文化现象（如“语速压倒”）。借此，小说深刻展示了语言和现实的关系，嘲讽了美国政客空洞化的言说方式，因为高中生参与的政策辩论比赛，正是美国政客发表演说和参与辩论的一个缩影。在这类比赛里，言语的形式胜过了内容，原本旨在厘清政策优劣、认知现实利弊的辩论，变成了纯粹的语言竞技和游戏，而美国的许多领导人也正是以这样的修辞技巧来操纵民众心理的。

在小说中，心理学维度的引入有着两重效果：心理学家的生活和内心世界是作者着力展现的主题之一；心理学的观察方式，也为细腻而诙谐地描写人物之间的互动提供了可能。在这个社区里，各个人物有着密切而复杂的关联，特别是几位心理医生。他们成为彼此的分析师，深入对方的内心，促使他们自我觉醒，从过去的破碎记忆中发现某种意义和完整。然而，这种关系也是流动的、暧昧模糊的，这为他们的生活造成了困扰和麻烦。漫长的自我分析历程令他们意识到，尽管心理学家能够对自身的种种欲望和意识进行理性审视，但这种能力却并不能令他们超越、克服那些非理性的情感，反而可能是不断地助长这情感。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方面，小说书写的经验是有些陌生化的，因为大部分读者并无机会近距离了解心理学家的生活；而另一方面，勒纳的叙述又是让人感到熟悉和共鸣的，因为它捕捉、放大、变形了那些被我们日常忽略的“心流”，譬如亲密好友和夫妇之间的竞争、嫉妒，嫉妒带来的出轨，以及在悄然滑过的平静生活里，那些情感上不可避免的丧失和遗憾。

在位于“前景”的亚当一家人之外，小说还塑造了一些位于“后景”的次要人物：十六岁辍学的边缘人、受到嘲笑欺侮的戴尔，乔纳森的老师、逃离纳粹德国而移民的克劳斯，过于节俭的简的母亲……他们各自的人生经历，折射出美国社会的不同层面，为讽刺与诙谐的笔调添入怀旧与温情，共同构成一幅细节丰满的世情画。

小说最后来到2018年，已经成为父亲的亚当回到故乡托皮卡，再次审视自己过去的生活。至此，小说总览式地勾勒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018年这四十年间美国社会方方面面的变迁。它揭示了美国中产阶级虚假脆弱的优越感和根深蒂固的焦虑感，描绘了强势对弱势的压迫，两性之间的不平等，乃至无法弥合的阶层、教育、审美的鸿沟……本·勒纳让我们看到，特朗普时代愈发深刻的社会裂痕，只是多年积累的矛盾爆发中的一个环节。

勒纳的语言风格极具特色。辩手和诗人的双重身份，为他的小说注入了奇特的想象、丰沛的诗意。大量心理描写是由诸多具体事件、物件和细节构成的，抒情节制而真挚，许多自我审视则令人发笑。在并无戏剧化情节的生活画卷里，作者插入了一连串更为细小的奇迹，一个个火花飞迸、饱含神秘的瞬间、画面和情境——克劳斯几近行为艺术的随机举动；由基金会医院里诸多病人出演的、基于黑塞小说的电影；被简的姐姐所虚构的动物也能画画的故事和这一故事的幻灭；亚当的光幻视体验——在按压眼睛或注视过于明亮事物后，视网膜留下的幻视现象，以及这种现象带来的孤独与兴奋……读这部小说，不仅带来智性的洞见和启迪，也同样是一次充满惊喜与灵启的灵性漫游。

除了《我拒绝成为天才鹦鹉》，世纪文景还将在不久后出版本·勒纳的另一部小说《10:04》，期待各位读者能继续领略勒纳的独特魅力。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