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爱人》吗？周海军和李朋第一次见面时，李朋正伏在酒吧台子上半睡半醒，镭射灯反映的世界光怪陆离，人和人在池子里扭摆，不上岸。他以为对方在问他，有没有谈过一个爱人，困惑地抬起眼睛。有人在不远处喊着海军，接着是一群人。但面前的男人只是独自站着，戴着帽子，阴影下两只长睫毛的眼睛扑朔迷离。周海军说，等我唱给你听，下个曲儿就是。李朋缓缓端正坐姿，望着一身黑夹克的周海军淹入舞池，轻盈得像一个鼓点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从周海军的眼神里，他感觉自己给人的印象很好。

后来李朋跟周海军说，那晚遇见你之前，我对这条命一无所知。

周海军在电台工作，因为嗓音出色，从五百个报名的年轻人中脱颖而出，挤进了最后拥有正式工合同的五人名单，又因为嗓音不正，没能进新闻频道，进了文艺频道，主持一档叫《月色撩人》的深夜音乐节目。节目一旦遇上深夜，就总有人不怀好意，往里拨打电话询问男女问题。周海军后来驾轻就熟，每遇到这样的电话，便利用电话打来和实际播出六秒的时差，在导播台直接掐掉，然后慢慢推高歌曲的音量键。这让他的节目总是充斥着不知从哪里开始和结束的旋律，好在午夜，听众本来就少。一次一个喝醉了的出租司机打电话进来，说，海军，我听你不是一两年了。周海军在话筒里回复，感谢这位听众如一的支持。司机说，我喜欢你，我也是同志。导播在直播室镜子后面装作没听见，打算直接掐。周海军摆摆手没让，调整了下话筒的位置，缓缓吐一口气，笑了。之后他播放了邓丽君的《爱人》，那晚他在七号废墟酒吧，第一次唱给李朋听的歌。那以后每个晚上李朋都会听他的节目，再等他上完节目回家。周海军知道，广播那头的李朋今晚听到这首曲子，一定会在他们那间出租屋的破床上乐得翻滚，边翻滚边骂周海军不长脑子。转天，播音部主任对周海军说了同样的话。

周海军回到出租屋和李朋一起躺在床上，惟妙惟肖地模仿主任的语气，神态。他说一句，李朋就捂嘴忍着乐。周海军说，你把手拿开，好好乐。李朋说，我牙不好看。周海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往后梳了梳自己的头发说，我头发还快掉光了呢，谁都多少有点儿缺陷。李朋点点头，去掰周海军的手指看，刚刚梳那么一下，他五指间夹了七八根断发。李朋看着他说，不行都去剃了吧。周海军说，有这想法，怕台里影响不好。那时指点周海军的人在单位、在生活中已经不少，只都没到公开的程度。久而久之，周海军自己也闹不明白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长期争取不到，死心了。他抚摸着李朋的皮肤，从胸口到小腹，没一丝赘肉的年轻自己十岁的身体。周海军往下一按，李朋弓起身子像只虾一样躲。周海军含着笑看他，问，不疼？李朋说，不疼啊。周海军昨晚十一点从单位回来，下午五点还得去，白天是他的睡眠时段。入睡前，周海军任由李朋轻柔地拍抚自己，像小时候母亲的手，含含糊糊感到是有点儿疼。

头剃完，周海军看着理发店镜子里那个光秃秃的人脸，突 然觉得早该如此。本来也轮不到他主持市里的活动或会议，一 个躲在电波里的声音，光头并不影响单位形象。他知道哪些人会议论，播音部加他一共四个，两男两女。两个女的，一个矮个儿主意正，叫郑小梅，一个高个儿没主意叫陈倩。都和他要 好，要好到彼此兄妹相称的程度，哪怕陈倩叫郑小梅哥，叫自己姐，也没什么出错的。这两人都不会对他的光头有话说，就是台里那些男的，尤其是成家后养儿育女的那一帮，抽烟扎堆，小便也扎堆，讨论的话题永远是工资和谁谁又对不起谁，是个王八蛋。到了人前，又偏爱和王八蛋打交道，彼此递颗烟抽，再重新骂出一个王八蛋来。尽管他们对周海军，并不骂王八蛋。他知道他们嘴里会说出另一个共同的词儿，因为周海军从不和他们扎堆做任何事，这个词儿也就无忌讳地流传着，除非哪天旁边有女的在场，才用彼此心照不宣一笑，来指代那个词儿。不就是二椅子么，周海军有一回在家安慰李朋，你指望他们能研究出什么词儿，同性恋者？李朋抱住自己的头，静静闻着周海军在身边抽烟的味道。李朋和妻子前年离婚了，在民政局门口，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早知道你是个二椅子，我也不会逼你。李朋听了转头就走，没打车没坐车，在雪地里走了四十分钟拐进周海军的出租屋，坐下时身上像背了一块石头轰然塌陷。他大口大口喘了起来，周海军捋着他的前胸，让那句话慢慢变得熨帖，变成失踪。李朋说，谁再这么叫我，我弄死他。周海军掐了烟蒂，看他，那有人这么叫我呢？李朋闭上眼睛，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近，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睁开眼时，周海军苍凉地笑笑。李朋明白关于这类事情，周海军经历得更多更直接，但他还是好好活着，也没把谁弄死过。他似乎始终和那些人走在同一个方向，却不同空间的路段上，像脚下有一座自力更生搭建好的立交桥，能远远看着底下气急败坏的堵车和人流。周海军剃完光头，直走进电台一楼大厅才摘掉帽子，先和保安打了个招呼。郑小梅和陈倩一起去食堂吃饭，电梯门一开，周海军突然跳过去，弯腰拿光头向着她们。上场了，打光到位。他说。郑小梅瞪大眼睛，陈倩一时尖叫又拍手。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