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曾说:“我一直对针有一种迷恋。针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够修复损伤。这是对宽恕的一种诉求。”床单、罩衫、手帕与挂毯……曾经,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织物都由女性来编织。手工织成的编织物们凝结了时间,将图案与材质以物质实体化的方式来呈现。
被“女性化”的织物
织物与我们的生活如此紧密相连,去想象一个没有任何编织品的世界是不可能的。织物的两大功能,御寒与装饰——前者关系到我们的生存本能,而后者则与愿景和期待相连。人类缺乏可以根据季节交替来更换的皮毛,因此,需要御寒用的织物;在此功能之上,作为与人类的肌肤如此贴近、被称作“第二层肌肤”的织物,也承载了关怀与美好的祝愿。编织,是考察一位女性是否称职做妻子、母亲的重要标准。至少在工业化时代来临前,一个合格的家庭主母应当承担起制作家用织物的职责。大到衣物,小到手帕,或者是家具的盖布都得由手工织成。
编织对于女性来说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编织也被看作是一种“女性化”的行为,是女人们应该负责的手工活。即使是以设计为思路来织成的挂毯,也会被看作是工艺品而非真正的艺术品。与油画、雕塑与壁画这些传统的“高雅”艺术形式相比,编织一直被纳入工艺美术的范畴内。曾经包豪斯在办学时主张让“优异的女性与男性有同等入学的资格”,但许多进入学校学习的女性便被默认分配到“适宜女性”的编织部门,其中就有安妮·埃尔伯斯。
安妮·埃尔伯斯是艺术家约瑟夫·埃尔伯斯的妻子,原本想要进入玻璃制造系研习,但该系并不录取女生,于是安妮只能进入编织系学习。起初她对此毫无兴致,但在一段时间后发现了编织的乐趣:“是针线抓住了我,这违背了我的意愿,编织对我来说太女人了,我喜欢征服。但这个环境让我对线产生了兴趣,它们征服了我。”安妮·埃尔伯斯将地毯理解为画布,用经纬的织线在其上排布图案,它们所达到的效果堪比一幅抽象绘画。她将编织当作媒介,从设计与建筑的角度出发,让“这种与材料的游戏带来惊人的结果,(织物)们有令人惊艳的颜色纹理与结构,非常美丽”。
在这些前辈的努力下,编织终于由一门家庭手艺走进美术馆,成为被普遍认可的一种创作形式。
拥有澎湃力量的织物
琼娜·瓦斯康丝勒的作品便源于这澎湃的女性能量。展厅中展出的作品大部分都靠编织而成。纺织面料、流苏、羊毛线、棉线、蕾丝花边、亮片、玻璃珠与灯带……这些材料都是日常中常见的服装材料。瓦斯康丝勒用这些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材料编织出了巨大的带有双翼的“女武神”。在北欧神话中,女武神是奥丁旁侧的女战士,她们为勇士呐喊助威。在勇士牺牲后,女武神负责将勇士的灵魂带往英灵殿。瓦斯康丝勒创作的女武神脱离了人形,仿佛某种巨大的深海生物,有着向两翼伸展的触肢与卵状的躯体,占据了整件装置的大部分空间,像某种远古时期的巨大的生物,我们只能在它其下穿行。它庞大的体型让人联想到巨树或遮蔽天空的生物,这是想象中才会出现的形象。
艺术家在设计纹样时吸收了织物中常见的几何形纹样。这些纹样让我们想起曾经穿过的手织坎肩,或者是带有花纹的毛线帽。不仅如此,艺术家在装置作品上绘制的图案也吸收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传统图腾形象。伊比利亚半岛曾经被摩尔人占领,又在天主教和新教中摇摆的地域里孕育出了复杂而丰富的异域文化。从这些瓷砖纹样中,我们也可感受到伊斯兰文化在葡萄牙这个国家所留下的痕迹。
文化如水流般汇聚,越是多样性的文化,就越有活力。瓦斯康丝勒作品中大胆碰撞的色彩便源自伊比利亚半岛那丰饶的色彩传统。艺术家的出生地葡萄牙,是一个两面临海的国家,晴朗的天气与湛蓝的海水,一切都有如盛夏艳阳下的风景那般明亮。这样的自然条件和灿烂互融的文化便滋养了伊比利亚丰富的色彩系统。据说在葡萄牙语中也会有几十个词语来表达颜色,单是“红”这一种,就有火红、玫瑰红、血红、胭脂红、猩红。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颜色也许需要靠仪器来分辨,但对成长于这个国家的人们来说,是可以用眼睛去判断的。每年居民们都会用彩色油漆粉刷建筑立面,湛蓝的天空和海水,色彩鲜艳的房屋,房屋倒映在水中的姿态,给城市带来了童话般的感觉。
琼娜·瓦斯康丝勒的作品色彩之鲜艳丰富,仿佛是横空出现在展厅中一般,一旦出现就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如此明艳的色彩,不仅加强了视觉上的冲击力,也无形中有一股吸力,吸引着驻足于前观察它们的人类。
她用织物包裹一切
一些看似寻常的物品,经过艺术家之手,也增加了谜一般的氛围。展厅中还有陶瓷烧制而成的螃蟹和蜗牛,艺术家为它们罩上一层手工编织的罩布后,就多了一种寓言般的感受。动物有某种奇妙的能力,它们虽然口不能言,但有看透世界的洞察力,琼娜·瓦斯康丝勒从动物身上重新发现了这种能力。
并且,琼娜·瓦斯康丝勒也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重新诠释了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在展览入口进门处布置了一件经由瓦斯康丝勒之手改造的小便池。陶瓷小便池是杜尚的代表作品——他曾将一尊小便池拖到展览现场并当场宣布这就是他的艺术作品,开启了“现成品”之先河。而瓦斯康丝勒则诙谐地为这尊小便池做了一点“改造”。她将两尊小便池并置,并为它们量身定做了一款“针织外套”。小便池本是作为便溺的工具来使用,被罩上这样的保护套后,便脱离了实用物的功能。用颇具女性色彩的针织外罩来包裹小便池,又增加了这件作品的幽默感。原本一件功能性器具,现在不再行使它原本的功能,成了全新的艺术品。
琼娜·瓦斯康丝勒不仅用针织包裹动物、小便池,也用针织去包裹钢琴和镜子等等一切日常物品。包裹是一种艺术手法,通过让对象陌生化,给我们提供全新的审视角度。但琼娜·瓦斯康丝勒的包裹并非如克里斯托夫妇那般把对象“密不透风”地裹起来,被包裹的对象并不是被限制在某一种状态中,即使被裹上了,我们依然可以认出它们本来的面貌,她所使用的编织方式留了足够的透气空间。
从手工制品到一种重新被认可的创作形式,编织还会焕发出怎样的能量?琼娜·瓦斯康丝勒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文/余木匀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