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内部》是2020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获奖作品,在华裔作家游朝凯的笔下,这部小说读来像在实地探访好莱坞的剧场。整本书以剧本形式呈现,其中每个人的职业都是演员,主人公威利斯·吴的一家——从父亲到他自己,以及和他们一样住在唐人街单间廉租公寓里的所有亚洲人,都做着好莱坞的功夫梦——成为功夫大佬,某个李小龙。故事从《盗梦空间》一般现实与剧本界限模糊不清的金宫饭店开始,场景迅速变幻,开启了一幕又一幕的历史剧、家庭剧、警探剧、爱情剧、儿童剧、法庭剧——其中包含了父母的过往、移民的历史、爱情的萌生和凋落、孩子的宿命和希望……仿佛一部既好看又充满创意的实验剧,滑稽、精彩的情节和先锋、大胆的写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在动笔翻译之前,为了熟悉作者的风格,就先阅读了作者首部长篇小说《科幻宇宙生存指南》(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和短篇小说集《对不起,请,谢谢》(Sorry Please Thank You),也看了他编剧的《西部世界》(Westworld)第一季。同时,由于“唐人街”这一背景对我来说相对陌生,所以也找了一本林语堂先生的小说《唐人街》来读。后来,因为看到作者在一个电视访谈中提及这本书使用好莱坞编剧软件写作,其成书后的排版也很罕见地采用了一种等宽打字体courier,用这种字体写作的剧本每一页就等于一分钟的拍摄长度。于是,又追加了克里斯多福·莱利的《好莱坞剧本标准格式》作为知识储备。
尽管做了种种准备,但由于语言与见识两方面的匮乏,尤其是缺乏在当代美国生活的经验,等到真正开始翻译的时候,还是觉得困难重重。一方面是面对小说里当代语汇的束手无策,经常遍查词典而不得其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作者的写作风格,游朝凯在加州大学主修分子和细胞生物学的同时,还辅修了创意写作。在这门课程上,他修习的是诗歌而非小说的创作。他的写作行文简洁,有如行云流水,但由于不是完整的句式,也往往增加了语义的不确定性。在翻译中,我也的确经历了很多困难的时刻,感到难以捕捉原文的确切含义,有时候几乎要抵达了,但就是无法妥帖地表达。然而,随着翻译的深入,越来越多的是这样的时刻,体会到与原作的共鸣。作者笔下的那些词语、短句,由堆叠、反复而形成的某种诗意,跃然纸上,就仿佛自动跳过了翻译这个动作,就仿佛中文先于我的头脑流淌出来。翻译《唐人街内部》,是我第一次觉得,尽管两种语言之间存在错位和隔阂,但仍然可以几乎不调整语序地来形成中文美感。因此,尤其是越往后的翻译,我几乎越是本能地追随了原文,看似散漫,但却是在努力地从语义和结构两方面来贴近原作的气息——某种文字的轻盈感和句子的节奏感。
曾经看到一个读者评论说,《唐人街内部》对金宫饭店环境的描写与他见过的唐人街中餐馆一模一样,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这个评论让我很是触动,也提醒我在翻译中注意还原其“唐人街”的属性。比如,把“Palace of Good Fortune”译成“鸿运楼”、“Phoenix Bakery”译作“双凤饼家”,都是通过图片搜索唐人街实景,参考了实际存在的店家名字。其中,“Phoenix Bakery”最初是翻译成“龙凤阁饼家”的,这是一家位于多伦多的糕饼店的名字,念起来很有场景感。但后来得知洛杉矶唐人街确实有一家1938年的老店就叫这个名字,虽然觉得“双凤”不如“龙凤”琅琅上口,但一想到作者出生在洛杉矶,就还是译作了“双凤”,这里或许有作者生活的影子。至于小说中的人物,也因为唐人街多广东人的特点,分别把“Fatty Choy”和“Skinny Lee”译成了“蔡肥仔”和“李奀仔”,“奀”在粤语中表示“瘦小”,在一部1979年的香港武侠电视剧《天蚕变》里,就有一个角色叫“奀仔”。同样地,在还原唐人街单间廉租公寓内景的场面时,我也会想象华人的生活习惯,因此,把Shouting,译成了“吆五喝六”。原文是铺设描绘比较底层的生活场景:“你打开门,发现他们在打发时间,吆五喝六,打着纸牌,似乎这幢楼里的每一个男人都在这儿了,挤在你的门前(You open the door to find them all hanging out, shouting, playing cards, seems like every male in the building is there, crowded around your door)。”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一点点发挥,在作者描写华人扮演“皇悦”牌速冻虾饺广告里的皇帝,为营造帝王气派而列举“Ming Dynasty, imperial guards”时,第一稿把“imperial guards”翻译为“禁卫军”,但后来考虑到明朝的背景,就从明朝二十六卫中,选定了也兼执掌仪仗的“锦衣卫”,觉得这个词更符合对广告华丽场面的想象。
《唐人街内部》里还玩了许多梗,比如,第六幕“亚洲人失踪案”的开头,很像电视剧《法律与秩序》的审判场景。至于向李小龙致敬的文字,更是散落处处(一度使我觉得,在翻译“功夫动作”时,很有必要去回看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作者时不时地还会调侃自己以前的作品,第一幕中父亲相信“一家人永远不必说‘对不起’‘请’和‘谢谢’”,就巧妙地嵌入了短篇小说集《对不起,请,谢谢》的名字。初译时,我没有意识到这里是调侃了作者自己的书,因此第一稿时把“thank you”随手就译成了“谢谢你”,后来才改去。除此以外,《唐人街内部》独特的第二人称叙述视角——“你”,一方面营造了一种拷问叙事者、直面读者的态势,另一方面,其谐音也隐隐呼应了《科幻宇宙生存指南》中的主人公Charles Yu的姓,而这正是作者的英文本名。正因为作者笔下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调皮,所以,在遇到中国饭店“Jade Palace”这个词时,我本可以译为“翠蝶轩”,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翡翠宫”,因为这是电影《功夫熊猫》(Kung Fu Panda)里阿宝和师父的居所。我会想,如果作者不是故意选了这个名字,我并没有猜中,那就当作译者一起玩个梗吧。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常常会疑惑译者的边界究竟在哪里?追随原文的语序,还原作者写作的实境,当然是一种忠实的翻译,切近原文。但,如果遇到译不出之处,又该怎样处理?在《唐人街内部》里,作者曾经写作诗歌的经历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在小说的创作中。作者用词常押头韵,有时候确实没有一点办法,找不出同样押韵的中文来对应。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译者可以在其他的句子里,在可行之处,也尽量地模仿这样的写法。伊在彼处有妙笔,而我在此处呼应,然后作者的文风似乎就能略微有所体现。又比如,他用词简单,但会通过极简短的词的重复,在层层递进中传递出某种诗意。我越是翻译到后来,似乎就越是兴起,会偶尔把原作的长句也拆成短小的句式,笔下也像作者轻逸地在短短数行里写尽“功夫小子”的一生那样,“滚滚向前,散漫而行”(rolling along, rambling along),很是放任。越是到后来,我越是觉得,在翻译上还有一种“参差”的忠实,译者通过适度的演绎,“错落”地达到风格上的贴近。
这份译稿,经历了较长的冷静期:大约在半年内修订了三次。有些修订,是随着对作品理解的加深而慢慢改动的。比如,威利斯·吴第一次迈步从“边缘”走向《黑与白》的“中心”,黑与白两位警探询问他是谁。威利斯的回答“I’m no one”,最初译为“我是无名小卒”,这样的译文只体现出“我”的自轻自贱,并不能传达出这迈出的一步中的决绝之意。经过反复思考后,最终改为“我谁都不是”,因为这里包含了“我”在身份上的一种觉醒,“我”不再想要你们给我的边缘角色了,是无声的呐喊。
更多的时候是犹豫不决,因为译者对词语的选择,确实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理解。师父在第一幕出场,师父与“我”的关系在一开始其实模糊不清的,因此,当我遇到“come in, son”这句话时,我对于“son”采用了熟词僻义,把它翻成了“孩子”,这样读者会晚几页认出这是一对父子,翻译使之更含糊了,推迟了情节的发展。又比如,小说中多次出现“silence”,本可以翻译为“沉默”“寂静”,但我几度改动,最终采用了会让读者出戏的“静场”,使得正儿八经的叙事产生了“中断”,让人疑惑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剧本。其实,把“silence”翻译为前者,在小说的语境里也是十分流畅的,是很贴切的氛围衬托。但我的选择,使之偏向了《唐人街内部》是基于剧本写作的特色,强调了其文学创作的实验性。我其实对此十分地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否越过了译者的界限。然而,感谢本书的作者游朝凯先生,他不仅耐心地解答了我种种疑问,也对我这些翻译措辞上的“自说自话”十分包容。
翻译家魏育青先生曾经说过:“翻译是译者的一种选择,是因为在翻译实践中,我们始终面对多种层次上的多种可能性。没有什么唯一的解决方法……”在《唐人街内部》这本小说里,我尽力选择了去与一部作品共鸣。
文/尹晓冬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