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餐桌如战场,餐具如兵刃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5-20 11:00

钱钟书曾说:“生来是个人,终免不得做几桩傻事错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但是心上自有权衡,不肯颠倒是非,抹杀好坏来为自己辩护。”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人之本欲。无论过分贪婪哪一个,都会带来空前的灾难。当美食与爱情碰撞在一起,看似餐桌上最寻常的食物,往往也会暴露人们平静生活下那些关于情感的波澜诡谲,凸显人性的真实和复杂。

著名作家殳俏的全新长篇小说《双食记》,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边是温柔娇贵却有些距离感的妻子,一边是精通厨艺新奇有趣的初恋女友,她们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与一个男人二十年前的命案息息相关……

“除了美食,还有什么相生相克呢?那就是男女。”殳俏把男女关系融入其中,写出了这个故事。多年前,《双食记》的初版作为短篇小说,讲述了有关食物和背叛的故事。多年后,同名长篇小说在作者的巧思和妙笔下,变成了一桌更丰盛的味道,同样以食物入手,将两个女性的故事更加细化,也让她们的形象更为清晰。正如著名作家张悦然所说:“殳俏将餐桌布置成战场,让食物变成兵刃。食物是一种属于弱者的武器,它让暴力一丝一毫地发生,在不见光的地方发生,那释放的毒素,来自弱者自己体内悄无声息腐烂的心灵。”

如果说现代都市人在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生活里慢慢隐藏起内心的隐忧,凭借钝感力将内心深处最敏感、最尖锐的部分覆盖,那么该书则巧妙借助悬疑小说这一形式外壳,将都市人纷繁复杂的生活现状和细腻幽微的内心世界全面呈现。

张爱玲曾说:女人这一辈子,想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看似是一个潜伏着羁绊、执念、猜疑、疯狂的故事,却用了最香味四溢的美食来衬托,不动声色的平静之下,将生活和情感里最残忍和绝望讲给观众,直击人心,美食与秘密,在殳俏的笔下共同铸造了一个充满爱恋与治愈的“双食”世界。

或许在情感漩涡里迷失了的男女都认不清这凡事适当而为的道理,世间人情的道理就是这样,饮食的道理亦是如此。在人生漫漫旅途中,或许我们必要学会在感情中克制自己不该有的欲望;倘若难以抵挡诱惑,随时想着即刻满足自己,那么对于上帝暗中赠送的礼物,你不知道背后的价码。

双食记(节选)

文\殳俏

三人一桌吃饭的局面,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一开始还是略感局促。

今天的郑迟倒是格外亢奋话多,他率先举起了酒杯。“来,祝个什么呢?”郑迟扫了眼桌子上的菜,“就祝我们三个人都开始新生活吧。”

桌子正中放了条红烧鱼,看着浓油赤酱,郑迟用筷子从盆子里夹了一大块肉给洪柚。

“这鱼的做法,是我们平风镇的老法子,我妈以前总叨叨着让我吃鱼吃鱼。第一是因为她自己爱吃鱼,但好的活鱼价钱贵,她总舍不得吃;第二是觉得吃鱼会聪明,想让我争口气,读书好,让镇上的人对我刮目相看。但河鱼刺多,每次吃鱼,她都怕我被鱼骨头扎到,所以总把没刺的中段连着鱼子一起红烧,鱼头和鱼尾呢,加上豆腐,炖出一锅汤,第二天早上还可以给我下碗鱼汤面,让我吃了再去上学。这就是我们家乡的家常菜了,小柚子,你很熟悉吧。”

洪柚默默地尝了一口。

郑迟又从一只大搪瓷锅里舀了碗热腾腾的罗宋汤,这次他把碗递给柏嘉。

“我第一次吃正经西餐,是柏嘉带我去的,我那时候先去网上查了查,应该点什么,等菜单上来,就把沙拉、蟹饼、鸭胸、牛排都点了个遍。然后看柏嘉坐着不动,我问为什么,你就说,你点太多,把两个人的量都一起点了,而且你其实不爱这些,只吃素。我跟你道歉,你说没关系,就给你点一个罗宋汤就好,这才是这间店的招牌。我很惊讶,因为中餐里,但凡能称得上招牌的,都是大鱼大肉,哪有餐馆用一个素汤来做招牌,但尝了之后,果然,鸭胸牛排,吃几口就腻了,但这汤好像可以每天都喝。”

柏嘉像是饿了,她一口气喝完了汤。

郑迟还在不停地说着:“这一餐我觉得正正好好,够家常,也不会撑。你们知道吗,每次吃太丰盛的饭,我都会有点伤感的,感觉吃了那一顿,接下来可能就没机会再吃了。我的人生,其实也是吃了不少好东西的,但我还总是有遗憾,不舍得放过任何一顿啊。”

他哭哭啼啼地吃着碗里的,舀着锅里的,两个女人觉得这局面有点尴尬,开始互相聊起天来。

“你最近还做菜吗?”

“还行吧,按着我婆婆那个菜谱本子上的做了几道。”柏嘉回答,“没你在旁边指导,确实就退步了一些。”

“你谦虚了,其实你很有悟性的,而且学得最快的就是刀工。”

“但我也是第一次从你这里学到,对任何食材下刀,都要讲究,其实厨刀用得好,难度不亚于手术刀。”

郑迟哈哈笑了几声:“你俩,一个能抚慰人心,一个能救人身体。我在你们面前自惭形秽,真的,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给人添麻烦了。”

说完这话,两个女人都没回应,但郑迟倒也没在意。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最后才下定决心把话说出口:“我想对你们坦白一些事。”

两个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要给你们一人一个惊喜。”

她俩这才发现,郑迟已经有点喝醉了,他红着眼睛,对她们微笑着。

“我先对柏嘉坦白吧。”他说,“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你那个前男友,朱辉。”

柏嘉镇静地回了句:“是吗?”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书店吗?”

“记得,叫爱伦坡。”

“咱们是在那里听讲座认识的。但我一直跟你隐瞒的是,最早去那里,我是为了听朱辉的讲座。”

柏嘉冷冷地“哦”了一声。

“其实结婚之后,我一直想跟你坦白的。虽然我和他认识不深,只是在讲座结束之后聊过几次,也互相交换过各自写的小说。那时候他总说,自己在大学挂个教职,主业是生物,写作只是爱好。但创作他那一派的以自然科学为主题的小说其实很难,他坚持的动力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而是为了他的女朋友。”

柏嘉喝了半杯酒,看着郑迟。

“这个理由,太让我羡慕他了。”郑迟喃喃地说,“这就是真正条件优越的人才会说出来的理由。”

“所以你后来,就来接近我了?”

“一开始只是好奇,成为一个天才写作原动力的人,会是怎样的。然后我就发现,你是个美丽又无情的女人,这就更吸引我了。虽然这段关系一开始的时候,一直看上去是你主动,但我心里明白,你只是想用这些行动去掩盖心中的伤痛,失去朱辉的伤痛。到我们结婚之后,我更是清楚地了解到,我永远没办法代替他,你也压根没想让我代替他。一个出轨的丈夫其实根本没法伤害到一个无情的妻子。”

“我们的婚姻,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先做了错的选择。”柏嘉又给自己倒了点酒,“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但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是无情的人,我还是会被伤害到的。”

“是吗?”郑迟眯着眼睛抬着下巴看她,“我想听的是,你难道从来没有猜到过,其实我跟朱辉有过交集吗?”

柏嘉略沉吟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也变得有点红扑扑的。

“有一点吧,”她说,“就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去了趟出版社,跟张文妹要来了你那部所谓的处女作的手稿复印件。”

听到这句话,郑迟忽然脸一沉,全身的酒气去了一半。

柏嘉忽然笑起来:“张文妹偷偷把手稿复印了,你没料到吧。你写的字和朱辉写的字,这辈子我都能分清楚的。你差点成了个抄袭者呢,郑迟。”

洪柚看着柏嘉,觉得她也喝得不少。

柏嘉又忽然正色:“但我很感谢你,你可能就离深渊一步吧,你还是没往下跳。”

“我不敢。”郑迟摇着头,“虽然我是个资质平庸的写作者,但我还有良知和底线。”

“不是良知和底线,是你害怕了吧?”柏嘉笑嘻嘻地看着低下头的郑迟,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又一饮而尽。她忽然站起来,四处走动着,环顾着这院子的环境,换了个话题:“洪柚,我听说你把这房子卖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吗?”

“不会再回来了,太多糟糕的回忆了。”洪柚回答,“这一片老房子,都是被同一个公司买下的,都要做民宿了。”

柏嘉沿着院子的墙根溜达着:“那挺好的,这房子可改的空间很大。”

“隔壁几家都已经开工在挖地基了,我们应该是最晚动的一家,但也马上了。”

“其实这镇子挺好的,很安静。”

“那你之后也可以到改建好的民宿来度假。”

听着两人的对话趋于舒缓,郑迟也好像慢慢松弛下来。

柏嘉走到院子的角落,墙边靠着一个像是之前施工队留下的梯子。出人意料地,柏嘉忽然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梯子,扒在院子的墙头上,看着隔壁的院子。

洪柚心想,这真是喝多了啊。她快步过去扶住了梯子:“你小心摔着。”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镇子。”柏嘉有点沉醉于夜色地在墙头支起手肘,“我的天,隔壁还在挖游泳池。”

“真的吗?我们家隔壁原来是个小五金厂,后来关了,就再没人住那里。看来这次新主人真是动真格了。挖泳池很麻烦,动地基不算,防水排水也都得重做。这可是大工程了。”

洪柚稳住梯子,等柏嘉慢慢爬下来,两人一起回到餐桌边。郑迟拿着酒瓶子又给她倒酒,但柏嘉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洪柚想着,自己还算酒量好,一会儿恐怕还得把柏嘉送到客房去睡下,但客房总也得先收拾一下。还没等她思考完毕,柏嘉便像是电池忽然清空一般,倒头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洪柚拍了拍看上去也挺醉的郑迟:“你帮我一下,得把她送去客房睡啊。”

这会儿郑迟倒是很顺从,他点点头,往空中一指,两人一起望向院子上空巨大的明月。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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