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里说:“牛乃农耕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为之强弱也。”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力之一。如今,作为生产力的“牛”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肉牛产业”兴起,“高蛋白”的牛肉成了老百姓餐桌上的常见食材。
但是,有着千年耕牛养殖经验的中国农民却在肉牛养殖上“犯了难”。当下,我国肉牛产业正面临着生产发展跟不上消费增长的问题。智研咨询发布的《2023-2029年中国肉牛养殖行业市场全景调查及投资潜力研究报告》显示,最近10多年以来我国牛存栏量及出栏量基本保持在1亿头以下,单头出肉量远不足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巴西等肉牛养殖业发达国家一半。
据悉,2011-2022年,国内牛肉产量年均复合增长率仅为1.49%;2022年国内牛肉产量为718万吨,但进口量为267万吨,国内牛肉进口依存度达到27.25%。
“原来耕牛可能给点草随便喂一下就能活着,基本上有啥吃啥。”宁夏永宁肉牛科技小院首席专家、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苏华维认为传统的养牛方式并不适用于肉牛养殖,“在养殖耕牛的过程中,(牛)长不长肉无所谓,长肉多了反而干活‘懒’”。
“推动肉牛产业向优质、高产、高效方向发展,致力于解决肉牛产业发展的技术瓶颈问题。”苏华维希望把宁夏永宁肉牛科技小院的科研成果推广到全国。
“科技小院是国家产业技术体系的‘编外试验站’”
“这个地方真的不适合人类生存。”苏华维第一次到“苦瘠甲天下”的宁夏西海固地区时,就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片由生态环境致贫的土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发现,依托于独特的民族文化与地理环境,宁夏回族自治区养牛的历史悠久,“目前,全区总饲养量每年有200多万头。”
彼时,西海固的人民为了脱贫,易地搬迁到了宁夏永宁县闽宁镇,安居之后,他们依照着传统,养起了肉牛。
“这里的老百姓非常能吃苦,每天辛辛苦苦去喂牛,付出和回报却不成正比,同样养一头牛,人家能挣3000元,他们却只能挣1000元。”苏华维想起自己初到永宁县调研的情况,“虽然养的肉牛不少,但是养殖技术有限,首先就是成本的问题。”苏华维发现,“有本地的原料可以饲养肉牛,但他们却不一定会用。”由此,一些养殖户选择从外地运饲料回来喂牛,成本大幅上升。
“如果玉米青贮的质量好,就可以在饲养过程中减少精料,降低成本。”但是,宁夏家家户户做青贮饲料(俗称“草罐头”,是指把鲜棵植物品种控制发酵制作的饲料),质量却不太行。“玉米在地里长得非常好,但是一做成青贮饲料就不行了,(有的青贮饲料)里面发霉,很多甚至长蘑菇了。”苏华维说,这样的饲料不仅营养价值受损,甚至会因为霉菌毒素导致肉牛生病甚至死亡。
“正常的杂交牛育肥日增重要达到1.3kg以上,但对于当地的养殖户来说,日增重1kg以上都非常困难,有的甚至不到0.5kg。”苏华维说,不科学的饲养方式使得肉牛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2018年,适逢苏华维接手了一个粗饲料推广项目,他当机立断,把项目点选在了宁夏,下决心要解决宁夏肉牛养殖中青贮饲料的问题,让宁夏的肉牛产业真正地“牛”起来。
“我国肉牛产业在畜牧行业里面是规模化、集约化程度最低的。”苏华维说,“现在猪的规模化养殖可能达到60%以上,奶牛规模化养殖比例达70%,而肉牛连30%都到不了。”他认为,这样的情况限制了养殖技术的普及。“肉牛养殖技术的扶持需要搞动物试验,研究当地共有的问题。”苏华维意识到,要解决“层出不穷”的技术问题,到散户那里挨家挨户地宣传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依托于当地的肉牛企业,做出示范效应,再去辐射到养殖户,他选择了和当地的肉牛企业合作。
那时,永宁肉牛科技小院还没有成立起来。2021年,项目结束,苏华维团队帮助当地肉牛企业初步实现了降本增效。但是宁夏肉牛产业还有很多问题“待解”,作为国家肉牛牦牛产业技术体系岗位科学家,他首先想到的是借助组织的力量。
“国家的肉牛牦牛产业技术体系(以下简称‘产业技术体系’)主要是通过各地试验站服务产业,但现在全国只有26个试验站,我们通过试验站去带动产业是有限的,远远不够,全国很多地方试验站辐射不到。”苏华维说,产业技术体系里涵盖了全产业链的专家学者,他们却常常缺少“抓手”真正服务产业,提供技术力量。他说,“组建一个新的试验站需要大量的资金,没有试验站,也没有钱的地方怎么办?”
苏华维想到了“科技小院”,“我想把它建成产业技术体系的‘编外试验站’。让更多的技术力量可以通过科技小院的平台辐射到永宁,辐射到宁夏,也让科技小院成为产业技术体系里的科学家服务产业的抓手。”苏华维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通过科技小院的形式去服务产业“比建试验站还多个好处”。“科技小院有常驻研究生,现在的试验站都做不到有研究生一直在那。”这就意味着能够及时发现问题,及时反馈,及时解决,打通肉牛科技成果转化的最后一公里。
经过层层审批,中国农技协宁夏永宁肉牛科技小院由中国农业大学、宁夏科协、宁夏大学、宁夏农业农村厅、宁夏农村专业技术协会共同建立起来,自2019年开始依托宁夏犇旺生态农业有限公司,在养殖一线开展科研攻关。正如苏华维所言,“这是一个多平台联动,整合资源,更高效的支撑产业发展的模式。”
利用“产业技术体系”的力量,苏华维组织了不少专家学者到永宁“培训老百姓”。“有不少人从外地赶过来听我们培训。”说起技术推广的秘诀,苏华维只有6个字“先调研、接地气”。每一个专家讲述的内容都是真正从当地养殖户的实际出发,站在他们的角度算总账、算收益。
苏华维希望有更多的科学家可以将产业技术体系与科技小院结合起来:“国家肉牛牦牛产业技术体系隶属于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现在,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以50个主要农产品为单元——肉羊、生猪、奶牛等都有自己的产业技术体系,跟体系结合,科技小院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益。”
国产牛也可以产出上好的“雪花牛肉”
“其实在全国的脱贫攻坚战中,肉牛都算是主力产业。”苏华维介绍说,过去,全国有832个贫困县, 其中537个县都是拿肉牛扶贫或是以肉牛作为主导产业扶贫的。“一方面肉牛养殖受自然条件的局限较小,抵抗恶劣环境的能力强;另一方面肉牛的市场价格较为稳定。”
所以,在宁夏研究出来的肉牛培育模式,可以在很多地方推广。据业内人士介绍,高成本是我国当前肉牛养殖的短板。2022年豆粕价格居于往年高位,一度冲高至5702元/吨,“豆粕”是肉牛养殖的饲料原料之一,全面推进玉米豆粕减量替代,因地制宜开发非常规饲料原料,降低养殖成本是未来我国肉牛产业发展的重要挑战。
从饲料上“降本增效”,开发本土饲料原料,也是肉牛科技小院近几年持续研究的课题。
宁夏永宁县闽宁镇盛产葡萄酒,过去,葡萄酒糟常被当作垃圾随意丢弃,但是,经过特殊处理之后,葡萄酒糟就成了饲养肉牛的好饲料。“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种抗氧化成分——花青素。”据苏华维介绍,普通牛肉在0-4摄氏度的保鲜情况下,保质期在一周左右,但是使用葡萄酒糟喂养的肉牛生产的牛肉,其保质期可以延长到12天。
“我们一宣传,大家都去买(葡萄酒糟)了。以前很便宜,没人要,现在大家都抢,涨价了。”苏华维笑言。除了葡萄酒糟之外,肉牛科技小院的师生们还研究了玉米芯、马铃薯秧等宁夏当地饲料资源,指导当地养殖场科学饲喂,达到降本增效的效果。
市面上一公斤牛肉的价格从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在畜牧行业里,牛肉的价值层次差别是最大的。“谁说国产就没有高质量的雪花牛肉?”品质提高一个台阶,就可以实现提质增效,苏华维信心满满。
但是,日本和牛经过百年育种才成为当下市场上最高端的牛肉品牌,肉牛科技小院如何在现有的品种中生产出高质牛肉呢?
现在,肉牛科技小院帮助企业引进了安格斯和牛做高端品种。生产品质高端的肉牛必须要规模化、公司化运营,苏华维说:“普通肉牛育肥,可能就分成两三个阶段,而高端牛育肥则需要积累肌内脂肪。”苏华维将牛的成长周期与人类对比,牛的发育前期是骨骼与肌肉的生长,成年之后开始长脂肪,“前期提供较少的能量物质与足够的矿物质、蛋白质,促进肉牛骨骼与肌肉的生长,后期高端育肥时,就要比普通牛多划分出来2-3个阶段,提高能量,增加脂肪,培育有大理石纹的‘雪花牛肉’。”据苏华维介绍,最后还要再多划一个阶段出来,调整饲料配方,用大麦、小麦替代玉米,用干草替代青贮,使脂肪的色泽更加饱满,提高肉的品质。
“老农民从来不会养高端牛,一是因为技术难度大,二是因为养出来的量太少,卖不出去。”苏华维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农户就没办法利用高端牛“赚钱”,企业可以跟老百姓配合,由老百姓养母牛和小牛,再由公司规模化、专业化育肥。
“他们卖普通活牛,可能就30多元一公斤,但如果是高档牛,他们可以卖40-60元一公斤。”苏华维说,如果再加上后端的牛肉生产,他们的收益会有一个质的飞跃。“我们养出来的高端活牛,卖给别人也很便宜,只比普通牛高一点,可能一头牛就多挣几千元,但是如果延长后端的产业链,一头牛宰了卖肉的话就可能多挣两万元。”
目前肉牛科技小院将会继续帮助当地企业联络后端渠道,生产高端牛肉,将技术扶持延伸至全产业链。
“其实本土牛品种也是可以生产高端牛肉的。”苏华维说,虽然目前尚未形成气候,量级也比较小,但已经有研究显示,一些地方土黄牛,也可以生产出品质上乘的雪花牛肉。“土黄牛原来是耕地用的,虽然瘦瘦弱弱,肉也不多,但是很有力气,连续干活半天都不休息。”原来,土黄牛的脂肪沉积在肌内肌纤维之间,可以直接为其提供体能,这样的脂肪沉积方式,正是可以生产出雪花牛肉的“基因”。苏华维告诉记者:“通过我们的技术手段,科学合理地饲养,就能生产出雪花牛肉。”
“现在土黄牛养得越来越少了,国家种质资源保护的力度越来越大。”在苏华维看来,最好的方式是让这个品种自身产生价值,让更多人愿意养,“以用代保”和“以用促保”。培育当地的土黄牛(比如秦川牛)等品种也是肉牛科技小院下一步的任务。
是研究生也是犊牛的“奶妈”
“现在到养殖场找一个大专毕业的年轻人都很难,所以一线的专业人才培育才更要紧。”苏华维希望科技小院为肉牛产业培育更多的专业人才。他认为,从书本上查资料定的课题,很多都是脱离生产实际的,“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来自生产,所以研究的成果一定是有用的,甚至马上就能为企业解决问题,带来效益。”
牛的“异食癖”是2022级肉牛科技小院研究生闽胜男的研究课题。开春时,牛厂里工作人员反映,有几头牛喜欢啃食其他牛的毛发,舔舐圈舍的铁栏杆,还会“玩”舌头。
闵胜男说,现在并不能确认异食癖这种行为会影响牛本身的健康或繁育,也可能这只是一种纯粹的动物行为。但对于这种生产中频繁出现的异常现象,他们要研究透,才能更好地服务于肉牛产业发展。
“去小院之前还有女朋友,回来就没有了。”肉牛科技小院2021级研究生杨顺然坦言,在小院确实很忙,最早的时候早上5点就要上岗统计实验牛的呼吸频率了,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能下班,每天还要给牛饲喂2000多斤的全混合日粮。“每天喂两次,要手工准确称量饲料,一桶一桶地饲喂。”在牛场10个月,杨顺然轮换了8个岗位,当过厂长助理、兽医,还给养殖户科普过技术,算过账,“我给他(养殖户)在纸上一笔一画地算,让他明白,减少过量饲料投入,反而收益能增加,算明白了,他就会使用我教的方法”。
闵胜男去年刚入学就被派到了科技小院,本科修读兽医专业的她却是第一次接触“大动物”,轮岗的第一站也是“兽医岗”,牛圈很大,有几十头牛,兽医一定要下圈,近距离观察牛的状态。“上千斤重的牛,和我差不多高,我害怕他会往我这边冲撞。”闵胜男告诉记者,当时就是心一横,“没办法,只能下。”现在,她已经能自如地在牛圈里穿梭了。
闵胜男的另一个岗位是“犊牛护理”,日常工作是为新生犊牛称重,脐带消毒、犊牛疾病治疗和采血化验——“这是最难的”。闵胜男描述了整个过程,首先,要把犊牛赶到适当的地方,“初生犊牛个头小,非常灵活,必须要我们从后面扶着屁股走,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然后就是扎针,“从颈静脉处打点滴的时候,犊牛反抗很严重,需要好几个人摁住。”她给记者比画了兽医们控制犊牛四肢打点滴的动作,笑着说:“像这样的工作,成熟的兽医,一个人就能搞定了。”
今年毕业的杨顺然顺利找到了一份专业相关的工作,在面试的过程中,他经常绘声绘色地讲起在科技小院的工作。在小院,他真正理解了企业的需求,成了直接就能“上手工作”的应届毕业生。
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植物营养系教授、国家农业绿色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丛汶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科技小院这个模式实际上是科研科技工作者将自己的科技成果到社会转化的一个关键途径,它不仅仅属于农业,它属于全行业。”
在苏华维的期待中,永宁肉牛科技小院要助力中国肉牛产业真正“牛”起来。
文/王雪儿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