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乡里·家庭:北宋士人与孝道》(美)张聪 上海古籍出版社
《柳子厚墓志铭》曾记载这样一个故事:刘禹锡被贬播州,柳宗元上书表示,刘禹锡有老母需要赡养,母子同去,对老人家太过残酷,于是甘愿替刘禹锡左迁其地。韩愈对此做出“士穷乃见节义”的评价,足证柳宗元的道德品行。但故事的另一点却常常被人忽视:刘禹锡为什么要带着母亲被贬?难道父母要随着儿子的宦海浮沉而颠沛流离吗?
其实,由唐至宋,赡养双亲的方式很多样,既有随之迁居,亦有于老家颐养天年。北宋时期,出现一种全新的理念——“禄养”,即“将仕宦及其带来的福利和特权归类为最理想的孝道表现形式”,这种观念为北宋士大夫实践“孝”,提供了另一种途径:只要仕途顺遂,身居高位,光宗耀祖便是“孝”,正如徐铉所言“成名无愧色,得禄及慈亲”。由此,“禄”的成功替代了“养”的付出,另辟蹊径,完成孝道。
这一观点及其研究,在张聪教授的《家庭·乡里·朝堂:北宋士人与孝道》一书中,有着极为详尽的论述。本书认为禄养的方式分为四类:其一,科举中第,光耀门楣;其二,为父母赢得封号,北宋规定五品及以上官员,可为亲属申请封赠;其三,要求就近或交通便利处为官,以便探望照顾父母;其四,在做官所在地侍奉父母。北宋是历史上第一个为满足官员尽孝而出台系统政策的王朝,这也证明政府承认官员的家庭责任,并愿意维护禄养理念。
在禄养观念下,士人可以安心于仕途,但毕竟要有人照顾年迈父母的饮食起居。所以,最“经济”的策略是分工尽孝,比如让家乡的妻子,甚至是妾室,替自己尽到赡养的责任,洒扫起居,事无巨细。此外,在多子情形下,进行合理分配,一部分子嗣留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也是极好的选择。
北宋两位著名文学家梅尧臣和曾巩,皆在各自家族中施行分工赡养。有意思的是,在二人至亲的墓志铭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标榜自己的孝心,而没有重点提及真正侍奉父母的兄弟。
对于这一现象,张聪在其著作的第四章进行了细致考察。墓志铭是一种悼亡形式,也是塑造孝子形象的公共平台。墓志铭不仅记录逝者生平,更重要的是传递孝道,表现孝子的“伤心欲绝”,彰显孝子在求铭时的努力付出。与其说是对死者的告慰,不如说它是生者塑造孝子形象的标志。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就曾向好友黄庭坚写信求铭,这封信中言辞恳切的话语,被黄庭坚大段引入墓志铭中,以表明晁氏之孝。然而,墓志铭作者和人子之间,不免有所矛盾,并非都像晁、黄二人这般融洽合作。墓志铭一般需要名人撰写,想要获得名家手笔,除了具备一定的财力和毅力,还需要有一定的交情。据张聪统计,《全宋文》所记载的两千余篇墓志铭,其中20%的作者完成了约80%的志文,这表明写作非常集中。
即便有所交情,求得志文,孝子和作者依然存在矛盾,比如孝子都希望“为长者讳”,而作者有秉笔直书的义务。正如苏轼所言:墓志铭经常夸大死者美德,而为求得名人墓志铭,人子们也不惜拖延下葬父母。更有名的一段公案,当属欧阳修与范仲淹之子范纯仁,欧阳修本是范仲淹墓志铭的指定作者,但因为意见不合,欧阳修又坚持己见,双方产生冲突,以至于最终欧氏文章被用于神道碑,而非墓志铭。此后,欧阳修还声称“范公家神刻,为其子擅自增损,不免更作文字发明,欲后世以家集为信,续得录呈”,维持自己文章的权威。
不难看出,墓志铭是争夺“孝子”声誉的阵地,为官之人不惜“用力过猛”,也要在记载中成为最孝顺的那一个——在父母生前,他们很可能一直在朝堂入仕,而那些真正赡养父母的兄弟、妻儿,被有所选择地遮蔽。这也许是“禄养”观念另一个切面。
本书还探讨了另一些有趣的话题,比如丁忧制度。后世习以为常的三年丁忧,实际上是在北宋中后期才首次成为历史上普遍实行的政策。通常认为,因父母离世而服丧会影响仕途,然而这一制度对国家行政运转影响更大。施行丁忧,需要王朝没有重大动乱或战事,还需成熟的官僚制度,提供候补官员,以应对繁重的人事变动。在唐代,中断丁忧、让官员继续任职的“夺情”和“起复”时有发生,官员快速复职者不在少数。再比如“归葬”问题,北宋与前代较为不同的是,死者及其家属,都能接受在都城及其周边地域修建新墓地,甚至有些人选择自己喜欢或任职的地方,重新建立坟茔。
模范孝子曾参说:“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而在北宋,最高层次的“尊亲”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与父母的日常生活隔绝,变成了自我实现的途径。我们并不怀疑,光耀门楣的子女将给父母带来无尽的荣耀和骄傲;可作为入门层次的“能养”,却被巨大的“光环”所吞噬。通过仕宦带来的声誉和墓志铭的书写,最高形式的“孝”演化为士人社会建构自我的手段。“禄养”并无对错,只是在新的历史阶段,所衍化出的适应性观念。
如何在自身追求与赡养父母的责任之间,谋求动态平衡?这种拷问依然“折磨”着当下的“孝子贤孙”。正如那句谚语所说——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如果孝事能与仕事合二为一,该是多么自洽的阐释、多么无愧的解脱。“禄养”无疑是这种思维催生的理性策略,更是一种责任分担的解决之道。毕竟,成就自我便能成为最孝顺的子女,谁又能拒绝这种“诱惑”呢?
文/赵慕宇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