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都一定闻到过来自于纸质书的味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想过这样一个问题,纸质书的味道又来自于哪里呢?
戴维·乔治·哈斯凯尔在《十三种闻树的方式》中,提醒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纸质书籍是由树木制作完成的。因而,我们闻到书籍的味道来自于树木自身,同时也来自于树木因时间的流徙,辗转于不同空间中阅读者的阅读习惯。
最终,我们发现世界联系于呼吸之中。
一次购物之行后回到家,我从书店的纸袋里拿出一本新书。我用拇指把书翻开,把鼻子凑近书页之间,吸气。甜蜜的气息扑面而来:明亮、浓烈,带有淡淡的木香。我又扇了扇书页,深深地探了探鼻子。这时的气味更强烈,新纸和油墨的温润与书脊中胶水的酸味相结合。之后,书中的文字将会——但愿如此——带给我愉悦,但最先的愉悦来自气味。我把这种愉悦留在家中。
在书店里闻书让人觉得有点怪异或笨拙,一种私人趣味的公开曝光。不管怎样,有时候我还是会偷偷闻一闻,也许是一本大画册里照片的刺鼻味,或是一部厚重但纸薄的字典里的化学油墨味。
小时候,我遇到每本书都要用鼻子闻闻。这个习惯让我对书的气味有了一个非正式的层级排序。排在我的清单末尾的是用铜版纸印制的光滑的教科书。作为一个书呆子,我往往很喜欢它们的内容,但它们的纸张闻起来像炼油厂和漂白剂的混合体。这些气味很可能来自合成化学物质——聚乙烯、树脂或合成橡胶与矿物质的混合物,它们让纸张具有光泽,氯则将纸张漂白成瓷白色。
当我坐在家里做作业时,这些隐约的、有毒的气味并没有引起鼻子长时间的探究兴趣,但这工业化的怪味儿仍然令人着迷。叫人打喷嚏的、破旧发霉的书同样排在榜尾,尽管从一卷真正破旧不堪的书中嗅到一丝气味的感觉极具诱惑。这些受潮的书很不幸,它们的气味特性已屈从于真菌王国。更高一级的书香之趣是崭新的廉价平装书。它们有一种明亮而简单的气味,干净的纸张衬托出清晰的底色,一种新锯过的干松木的醇香在混入了油墨香后变得更富活力。排名更靠前的是更昂贵的书籍,印在更厚、触感更好的纸上的精装书或平装书。这些书的气味与廉价平装书的相似,但更为复杂,调性更深沉:皮革、咖啡、烟,甚至还有一点臭鸡蛋或粪肥的味道。
每本精装书都有不同的气味标签,所以打开这些书时,一定会有惊喜等着你。排在我的书香层级顶端的是非常古老的书,尤其是那些躺在温暖干燥的图书馆里不受打扰的书。我们家里几乎没有这样的书,所以我期待着在祖父母书架上的书中闻一闻。后来,当我上大学时,我一直在图书馆里寻找那些与新书比邻陈列的旧书。我会在书架前停下来,取出旧书,翻开书页,然后低下头吸气。
烟熏的香草味。一丝黑暗、肥沃的土壤气味。锯末、杏仁和巧克力味。这些都是令人平静的感觉,仿佛这本书正将我从每天的喧嚣中拉出来,带到更深沉的时间和更广阔、安宁的视角。
成年后,书香的等级制仍然存在,然而有了一些补充。我发现旧平装书的气味不可预测,因此总是很有趣。你不妨试着把鼻子凑近一些这样的书中。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是滑铁卢桥下的露天南岸图书市场,那里的桌摊上满满摆着成千上万本书,是一个供读者和图书嗅闻者寻找气味多样性的交易中心。
一些旧平装书中的香草味与大型图书馆里任何一本庄重的大部头书中的一样丰富。但其他的书,很可能是用低木质素含量的纸张印制的,只有尖酸的气味,就像洒了醋的松木板。
相比之下,商业街书店里的新平装书闻起来不像以前木材味那么明显了,这反映了制浆技术的变化,漂白、消除木质素和去掉其他气味不适的分子的效率都提高了,同时也改善了纸张的适印性和表面品质。由于使用了气味更弱的热塑性塑料作为涂料,涂布纸的难闻气味如今在教室和办公室里已经不甚明显了。然而,用油印机手动印制的课堂讲义的香味也一同消失了,每一张印有紫色油墨的纸张都能让学生强烈感受到油墨中所携带的氟氯化碳和酒精。如今,书籍印刷机也大多使用大豆基油墨,而不是石油或橡胶基油墨,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项创新,可以减少有毒废气排放。
我成年后的书香体验也随着我喝茶和咖啡的习惯而改变。小时候,我不会整天喝含咖啡因的热饮,因此与它们的气味几乎没有直接联系。现在,我闻到旧书的味道,就会想到咖啡馆和茶馆。这种提示并非巧合。咖啡和深发酵茶(以及巧克力)生产中的部分过程是要将木质素和纤维素固化、发酵或加热,还复制了纸张老化时的一些化学过程。从化学家的角度来看,一本旧书就像一杯泡得非常、非常好的茶或一块精制的黑巧克力。
玛雅·安吉洛(Maya Angelou)曾写文章记述她在童年访问图书馆时“在另一个世界中呼吸”的经历。这种奇妙而自由的呼吸来自书本里的故事。对所有的读者来说也是如此,当我们读到纸张油墨承载着的来自其他时空的文字时,我们的思想也随之遨游。透过油墨和纸张本身的气味,我们与书籍的物理和生态根源相联系,我们也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呼吸”。
每个图书馆都有自己的气味特征。许多图书馆的大堂和阅览室充斥着地毯的烟味和成排的公共电脑的气味,带有热塑料和电子产品的刺鼻感,这正适合现在那些机构,它们的部分目标就是让所有人都能使用互联网。
我记得小时候参观过伦敦市图书馆,感受到地毯、电脑和书籍混合的温暖气味,一种图书馆特有的气味。其他图书馆,尤其是老式大学的镶有木板的房间,有木抛光剂的气味,前厅中有新鲜报纸的油墨味。回到书堆中,图书馆被书籍的温暖气味所占据。没有灰尘,没有霉菌,只有成百上千万张被精心呵护的纸页缓缓散发气息到周围的环境中。在拥有最古老藏书的图书馆里,气味最令人愉悦。在这里,书页上记载着一个多世纪前的文字。这些古老的书籍用杏仁、香草和皮革的混合气息温暖着空气,而且带着淡淡的甜味,近乎花香。一种怡神与平静的气味。图书馆的其他位置也气味各异,存放平装小说的地方散发出灰尘和刺鼻的气味,存放陈旧光面纸期刊的地方散发出水果味和机油味混合的怪味。
图书馆里各种各样的气味表明,我们所说的“纸”是各种各样的物质的集合体。旧的造纸工艺无法清除木浆中所有的木质素(一种赋予木材内部强度的分子),也无法降低纸浆的酸度。因此,十九世纪的纸张老化迅速,很快就会变得又黄又脆。老旧的纸张也会释放出独特的气味,这是其特殊化学成分的产物。当氧气破坏木质素内部的化学键时,气味分子就会释放到空气中。纤维素也是如此,它是木材和纸张中的主要分子,在旧纸的酸性环境中会迅速分解。这些旧书散发出的气味分子包括杏仁味的糠醛、甜味的甲苯、刺鼻的甲醛和一些闻起来像香草的分子。除此之外,数十种其他分子还增添了几丝泥土、汗水或烟雾的气味。相比之下,在堆满新近著作的图书馆里,充斥的要么是使用未涂布纸的平装书散发出的无酸纸木质气味,要么是涂布纸的合成胶水、纸张涂料和油墨的刺鼻气味。
正如书页上的故事一样,书的气味也是多层次的。没有一种单一的分子能定义任何书的气味,无论是旧书还是新书。所有的书的“气味花束”都是混合的,层次丰富,只要我们低头对着书页吸气,就会被邀请进入一种复杂的感官体验中。
这些气味表明,当纸张转化成气体时,书籍会缓慢降解。其中一些气体会加速这一变质的过程。酸性气体,如醋酸或甲醛气体,渗入其他书卷中,会加速纸张的化学分解。旧书的轻微气味是无害的,但久未通风的密封档案(拥有强烈的令人愉悦的旧书气味)则会加速老化。
不仅是图书馆让我们沉浸在旧书的气味中。和图书馆的档案区一样,古旧书店的气味也很丰富。店主们经常使用木制和皮革家具来营造合适的氛围,从而使气味更繁复。卖新近二手书的店则更加多样。在少数二手书店中,让人打喷嚏的灰尘和霉菌的迹象表明,一些书可能是从地下室和阁楼运到这里的,大量被旧主抛弃的文学作品现在准备去往新主人家里。在另一些二手书店中,我们嗅到了数千本平装书的混合气味,这些平装书纸张质量较差,正朝着它们的降解之旅迈出第一步:散发出旧松木木板和杏仁饼的混合气味,带有一丝类似干燥的黏土灰尘的泥土味。
在日本,二手书店的气味得到了官方认可。在日本环境省评选出的“100种好香味”排行榜上,东京神田区的二手书店的气味名列前茅,同时上榜的还有海藻店、古老的森林、梅花以及泡菜和鳗鱼等食物的气味。也许我们应该效仿日本人,把伦敦的南岸图书市场、大英图书馆和其他有重要意义的书香场所列入国家登记册?
英国制蜡供应公司克拉夫托维特(Craftovator)和位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鲍威尔书店(Powell’s Books)尝试将书籍的气味体验装进瓶子中。用于蜡烛的“复古书店精油”提供“木质的西普调香水味……皮革、佛手柑、青翠的叶子和温暖的柑橘味”。鲍威尔书店承诺它的“中性香水”可唤起的感觉是“一座书籍迷宫;秘密图书馆;古老的卷轴;还有哲人王喝的干邑酒”,这或许也是为了保持一点讽刺精神。从它们的“书店香水”瓶子里往我手腕上喷了一点,确实有一些书店那种皮革般的香草味,但随后就被花香掩盖了,就像一碗混合的鲜花放在一摞旧小说上。这个创新项目还建议每家书店都应出售一款标志性的香水,就算不完美,也能提醒人们浏览书架的乐趣。从鲍威尔香水上市时的销售速度来看,这些产品也能有效地提高利润,帮助书店维持生意。“快递信封味香水”是否也能帮助不知名的在线零售商?这就不好说了。
我们的阅读习惯会给后代留下什么样的气味?虽然无酸、低木质素的纸张会比它们的前辈使用更长的时间,可能经过很多个世纪也不会明显变质,但它们的化学稳定性也意味着它们不会有现今旧书的气味。电子阅读器和平板电脑最多只能使用几十年,除了博物馆可能会保存几台,其他的都将加入我们文明留下的成堆电子垃圾中。很可能没人会从书架上拿出一台破旧的电子阅读器,仅仅为了吸入它古老的气味。这些设备的组件会降解,只会产生令人恶心或不快的塑化剂、焊料和电路板的气味。
可能还有另一种更具戏剧性和悲剧性的未来:火灾。1986年,一名纵火犯在洛杉矶中央图书馆的书堆里纵火。40万本书被烧毁。三百多名消防员花了七个多小时才将火扑灭。在乌黑的烟雾、尚未燃尽的碎纸片、书皮、书架和家具残骸展开斗争。外面,在周围街区的城市人行道上,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纸张味。在馆外痛苦地目睹了这一切的图书管理员告诉作家苏珊·奥尔琳(Susan Orlean),他们还记得燃烧的缩微胶片发出的“糖浆般”的气味,以及燃烧的书籍碎片从天空飘落时发出的“心碎如灰”的气味。
尤利乌斯·恺撒在战争中烧毁了古亚历山大及其图书馆。1981年,佛教僧伽罗极端分子烧毁了贾夫纳公共图书馆,超过10万本书被毁,其中包括许多不可替代的印度教泰米尔语文书的唯一副本。意外火灾也夺走了许多图书馆。1731年,一场失控的壁炉大火烧毁了古文物和图书收藏家罗伯特·科顿爵士(Sir Robert Cotton)的图书馆,英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书籍和手稿藏品在这场火灾中严重受损,包括《大宪章》手稿、《林迪斯法恩福音书》、《贝奥武夫》手稿和一些皇家书籍。1994年,诺里奇中央图书馆因电气故障起火,损失了10万册图书。2014年,格拉斯哥艺术学院麦金托什图书馆发生火灾,不仅烧毁了书籍,也烧毁了构建图书馆内部的古老的长叶松和鹅掌楸木,这是著名建筑师查尔斯·伦尼·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最有名的建筑。很不幸,燃烧的书籍和木材的烟雾也是图书馆气味的一部分。
其他焚书行为是针对特定民族或思想的仇恨表现:几个世纪以来,反犹太教徒在欧洲焚毁犹太文书,纳粹将这种做法转变为国家政策。古罗马君士坦丁大帝下令烧毁异端书籍,历代宗教和政治狂热者也是如此。自从人类学会在纸莎草和纸上写字以来,书籍和卷轴就不断被烧毁。这种抹杀性的暴力有多种形式,都将人类的思想化为灰烬。
作家们也使用火的实际力量和象征力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要将自己写下的文字投入火焰。从弗兰茨·卡夫卡到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再到艾米莉·狄金森,烟雾将文字“气化”。当我住在一座用燃木火炉取暖的房子里时,我发现燃烧自己的书的初稿的行为里,那种不可逆转的必然性令人满足。快速、明亮的火焰和刺激性烟雾把一页页不可救药的纠结文字变成了短暂而刺鼻的生活,尔后将它们抹除。
因此,烧纸的气味也提醒人们语言的短暂无常。在我们发明文字之前,所有的文字都存在于空气和呼吸中。纸烟不过是一种回归,有时是出于选择,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压迫行为。
无论是一本平装新书、一本古旧的大部头还是一本烧焦的手稿,书籍的气味告诉我们写作和阅读的物质性和感受性。在写下并分享我们的想法时,我们寻求超越自身的物质的帮助,来帮助我们将彼此联系在一起。起初,这些物质是陶片或蚀刻的骨片。然后是纸莎草、桑树和破布。现在,为我们提供书籍的主要是树木。在这个“来世”中,树木继续着它们原先生命中的工作,比如呼吸、促成生物体间的对话、将社群团结成交流的网络。在森林中,树木是林地生物之间对话的生命枢纽,将植物、真菌、动物和微生物串联在一起。在书籍中,经过制浆和加工的树木对人类也有同样的作用,将我们团结在我们称之为文化的多样而丰硕的网络中。书籍的气味提醒我们,这种文化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我们与人类以外各种事物的关系。
打开一本书,闻一闻:文学是建立在与树木、造纸厂和油墨颜料的联系之上的。我们都在这世界中呼吸。
本文摘编自《十三种闻树的方式》
作者:[美]戴维·乔治·哈斯凯尔
译者:陈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23-1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