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宗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210年1月26日),八十五岁的陆游在绍兴逝世,临终前赋《示儿》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首具有遗嘱性质的绝笔诗传诵千古,我们阅读时尤须注意它具有双重的思想背景。
首先,陆游服膺儒家的诗教说,尤其服膺儒家重视诗歌社会功能的理念。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朱熹解释后二句云:“人伦之道,诗无不备,二者举重而言。”清人刘宝楠进而指出:“诗序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明诗教有益,故学之可事父事君也。”从陆游的诗学理论与创作实践来看,他对“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诗学思想也是如此理解的。他在《跋〈吴梦予诗编〉》中说:“吾友吴梦予,橐其歌诗数百篇于天下……余请广其志曰: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丈夫盖棺事始定。君子之学,尧、舜其君民,余之所望于朋友也。娱悲舒忧,为风为骚而已,岂余之所望于朋友哉!”此语虽为安慰怀才不遇的诗友而发,但也是陆游自己的心声。“尧、舜其君民”,语本《孟子·万章上》:“吾岂若使是君为尧、为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这句话也与杜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句桴鼓相应。陆游对杜甫十分崇敬,对杜甫的忠君爱国之心感同身受。从孔子所云“远之事君”,到杜诗所云“致君尧舜上”,再到陆游所云“尧、舜其君民”,是古典诗学中一脉相承的重要观念。在陆游所处的那个时代,所谓“尧、舜其君民”,具有特别的意义。自靖康之变以来,大宋王朝丢失了半壁江山,连祖宗陵寝都沦陷于敌国,这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奇耻大辱。要说“远之事君”,抵御外侮,收复失土,即恢复宋王朝的国家主权和原有疆域,就是对国家和民族的最大忠诚。陆游在二十岁时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愿,但是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小朝廷中投降路线占主导的时期,故而壮志难酬,报国无门。他在《书愤》中回忆平生云:“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前句指诗人四十岁作镇江通判时之事,后句指四十八岁从军南郑之事,这是陆游生平最称豪壮的两段经历,但他也仅是身临宋、金对峙的前线,未能参加实际的战斗。相反,陆游因力主抗金而得罪朝廷,曾因“力说张浚用兵”而遭到罢免。陆游长期沉沦下僚,甚至数度罢官归乡,他奔赴抗金前线的梦想越来越渺茫,只能把满腔悲愤发抒于诗歌写作。陆游诗中关于抗金复国主题的大声疾唿,就是南宋诗坛上“远之事君”的典型表现。虽说抗金复国的爱国主题是南宋诗坛上的群体倾向,但像陆诗这样主题鲜明、语言激烈、风格雄壮的作品并不多见。毫不夸张,陆游的诗就是南宋诗坛上爱国主义潮流的杰出代表,就是“远之事君”的儒家诗学理念在现实形势中的杰出表现。正因如此,陆游临终唯一不能丢开、最感痛心的事,就是生前没能见到祖国的统一。《示儿》的后二句谆谆嘱咐儿孙们将来举行家祭时,不要忘记将王师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喜讯告慰他的英灵。《示儿》就是陆游的政治信念及诗学思想的最后一次自然流露。
其次,陆游是一位胸怀大志的奇士,他的生命意识源于儒家所提倡的以立德、立功、立言来实现生命的不朽的传统价值观,但也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第一,陆游对这种生命意识终生服膺、始终不渝,其执着、持久的程度在历史上罕见其俦。陆游身处南宋小朝廷苟安于半壁江山,南北分治已成定局的时代,抗金复国的事业已没有实现的可能。可是陆游始终不肯屈服、认命,他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坚持着自己的报国理想,并在其诗作中千百次地重复这个主题。即使进入老境,他也仍然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人生理想,甚至把这种追求延伸到身后,正如其《异梦》诗中所云:“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此事终当在,无如老死何!”第二,陆游对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的强调达到了非常激烈的程度,他明确表示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就是杀身成仁,以完成盖世功业。他在《松骥行》中自表恐惧或忧虑。陆游作于老年时期的数心迹:“正令咿嘤死床箦,岂若横身当战场!”如此强烈地希冀着杀身成仁,正是把儒家的生命价值观念推向极致的结果,这是陆游的生死观中最为引人注目的特点。一般来说,人们在少壮的时候较少思考生死问题,只有当死亡逐渐迫近时,才会感觉到生死的重要性。陆游享年甚永,他的桑榆岁月有好几十年,因此他在诗中充满了对光阴迅速的咏叹,也对生死问题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年逾七十后,他对自己的健康仍充满信心:“七十人言自古稀,我今过二未全衰。读书似走名场日,许国如骑战马时。”(《七十二岁吟》)年至耄耋后,他的诗中仍未出现对死亡的恐惧感,他对自己充实的一生感到踏实,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坦然迎之:“粗知道义死无憾,已迫耄期生有涯。”(《啜茶示儿辈》)对于死亡,陆游持有知命任运的自然主义态度,他对死亡的言说大多着眼于生前,事实上则对死亡采取了不可知的搁置态度,这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论断一脉相承。陆诗中常常说到死亡的自然属性:“达士共知生是赘,古人尝谓死为归。”(《寓叹》)既然陆游以自然的态度看待死亡,当然没有必要产生千首诗中没有出现与死亡有关的焦虑、忧惧,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陆诗中偶然也会流露出对死亡的悲哀,那都是源于对生前事业未遂的缺憾,其着眼点仍在于生而不是死,例如:“我发日益白,病骸宁久存。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感兴》)“北望中原泪满巾,黄旗空想渡河津。丈夫穷死由来事,要是江南有此人!”(《北望》)怀着如此的生命意识,陆游沉稳从容地走到人生的终点,并以清醒的态度写下《示儿》诗。他清楚地知道人死如灯灭,死后当然万事皆空,但他念念不忘终生不渝的坚定信念—祖国一定能得到统一,并嘱咐儿孙在光复之后勿忘告慰其亡灵。
古往今来有各种各样的生死观,也有各种各样的遗嘱,陆游以七绝的形式写下的这份遗嘱,念念不忘光复中原,只字未及个人家事,其思想境界之高,古今罕有。全诗感情真挚深沉,语言朴实流畅,是一首感人至深的千古绝唱。正因这份遗嘱中包含着上述两方面的思想内涵,所以后代读者就会在这两方面受到深刻的启迪和感染,从而见贤思齐,始终保持刚健积极的人生态度,并为祖国和民族奋斗终身。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3期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