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尔山在什么地方,童年时代困扰我好几年。
我的童年时代,除了晚上和午休时间,几乎整个浸泡在大小喇叭的声波中,重复或熟悉的声音会被自动过滤,陌生而新鲜的信息则会引起好奇。
比如新疆本地电台播出防寒警报时,在“请各有关单位做好防寒抗冻准备”之前,还有一段话特别费解——“乌拉尔山南段形成的高压脊……寒潮近期将移动至我区……”
乌拉尔山在哪儿?我爸说乌拉尔山在阿勒泰那边吧,我说那边不是阿勒泰山吗?高压脊又是什么呢?我爸不吭声了。
从我记事起,家里最靠里的墙角顶上就有一个小木盒,这个有线广播的音箱没有开关,一到点,小喇叭就嗞嗞啦啦响,不是连里播音员传达指示就是转播电台节目。
户外大喇叭的音效要好得多,每隔两三百米就会有一个。站在某个地点,会听到两个喇叭的声音不同步。你很容易就知道声音的传播速度不快。
四岁那年,我在连队大礼堂登台领唱“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旗迎风摆,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样……”这首歌没人教,广播天天放,自来会。
五岁那年,幼儿园午休我睡不着,望着屋顶用报纸新糊的顶棚,我突然读出大标题——“一小撮走资派还在走……”老师吓坏了,因为没人教我认过那些字。
其实,只要认识“大小”、“一二”、“左右”、“正反”等几个简单的字,天天听广播,报纸上的大标题是什么意思,扫一眼就能蒙对。
和我爸妈关系最好的邻居家有一台红灯牌便携收音机,有个带背带的牛皮套子。邻家叔叔夜班给地里浇水,除了防风马灯、坎土曼(挖土农具),还不忘挎着收音机。
但是,晚上不上夜班时,虽然外边有大广播,家里有小喇叭,他还经常凑在收音机前小声听,这大概是显示他在家中的地位。我当时以为,人类都是同时听同一个声音。
1975年初春一天,我爸背着一个纸箱子回来,我跟在后面又唱又跳地广播:“我们家买了一个大大的收音机。”等我们到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那天我学到两个生字——“春蕾”。这台“春蕾”真是全连最大的收音机,是托北京的亲戚买了寄到乌鲁木齐,又托顺路司机捎到团部。“产地上海”+“北京购买”,这是顶格的高级。
好些天总有邻居跑来看稀奇。它有一大堆电镀旋钮,大家轮番小心翼翼地摸一把。那份骄傲虚荣让我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
后来我才得知,邻居家那个收音机是我妈帮忙托石河子认识的上海知青花160元买的。我们家春蕾收音机虽大,却只有80元。这事我当然不会说。
添了这么一个宝贝,当然是要经常拆开后盖看看究竟的。但最大的收获是它让我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电台,真是打开了一扇大门。
那时十天休一天,叫大礼拜,父母下班后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有了收音机,爸妈终于愿意晚饭后停一下手。巧的是,自有了收音机,晚上开大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然而后来发生的国家大事,都是连队礼堂和广场集体听广播。等到收音机正上方的墙上,毛主席像边上多了并列的华主席像,一家人听收音机的时间明显增多。
1979年我父亲回湖南探了一次亲,回来讲农村承包不但吃饱了饭,还真有人富了。我妈质疑:“你怎么相信广播上的东西!”我爸强调:“我亲眼看到的,这次是真的。”
关系要好的朋友串门明显增多,经常边听收音机边聊时事。我们属塔城地区,离边境不远。1979年初中越战争爆发,大家很紧张,经常听莫斯科广播电台。播音员口音奇怪,新闻也特别耸人听闻,大人们很快丧失兴趣。但我喜欢听,不为别的,就喜欢听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呼叫号,它的旋律太美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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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关于收音机最清晰的场景,是我边听着收音机,边用指尖在窗玻璃厚厚的窗花上画画。那是冬季的夜晚,广播里在播报寒流警报,我们不知道乌拉尔山在苏联境内,更不知道“高压脊”是一个气象学名词,对寒流不以为意。那时我们家已有电灯,温暖而敞亮。
它大概是1979或1980年,那年,收音机里突然出现“各位听众朋友早上好”这种问候语,语音亲切而友好,我真切记得一贯激昂的广播改口时,身上有暖流经过。
那时几乎每天都能从广播里听到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不需要大人解释,我也知道世界正航向一个美好的时代。那时父母脸上常挂笑容,我很少挨打骂,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
文/黄章晋(媒体人)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