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叙事是当代长篇小说的重要书写领域,这一方面与中国传统社会的宗法制度有关,一方面也是历史风云激荡下家国情怀的文学性表达,当一个家族的血缘因袭、代际更替、荣辱兴衰构成了民族和时代的心灵密码,愈加需要家族叙事的书写者在历史与现实间发现家族叙事的内质。是什么维系着一个家族的根基?是什么连缀着一个家族的血脉?在长篇小说《金枝》中,邵丽给出了她的思考和回答——这是情感的力量。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情感的深切投入,《金枝》的家族叙事才格外饱满和生动。从这个意义上看,《金枝》的出现无疑将当代家族叙事的情感维度大大拓宽了,家族历史的钩沉、乡土与城市的变迁都因为情感内核的楔入而落在了最紧实处。
小说上部从父亲周启明的葬礼写起,在叙事者“我”周语同悲痛、懊悔的情感宣泄中,展开了一个家族五代人的命运遭际。与以往家族叙事不同的是,《金枝》开篇表达的却是这个家族的不和谐,尤其是在因误会与隔膜而生的父女亲情危机中,写出了“我”对这个家族复杂的情感态度。这里既有对父亲孱弱之态的失望,也有对母亲接纳父亲曾有婚史的隐忍态度的不解,更有着对父亲在上周村那个家的鄙夷,对父母的失望和对同父异母姐姐周拴妮的厌弃成为“我”自少年时代无法释怀的情感扭结。它让“我”的性格变得敏感而尖利,那些带刺的言语和行为使“我”成了家族中最让小辈怵头的大姨,也为小说下部“我”女儿周树苗的叛逆埋下了伏笔。一方面,家族成员在生活环境上的差异造成了他们面对生活时不同的态度,但另一方面,作家仍然在家族故事中留下了重建的希望。小说下部,周语同心态的渐趋平和、周拴妮带着乡间泥土气息的走亲戚举动、女儿周树苗在亲情的感召下对家族历史的探寻,这些都让整部小说变得可亲可感。
正是以情感为契机,在进入周家五代人的生活与内心世界时,邵丽找到了发挥文学想象力的经验世界。在家族日常生活的琐细里,在乡间与城市的映照中,《金枝》展开了颖河儿女们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这样的日子有笑有泪、有悲有喜,这些细密的家族日常叙述在小说的各篇章里皆有侧重。而那些随手拈来的闲笔,或是一段童年心事的呈现,或是几笔乡间风物的描绘,也都让家族故事的叙述多了些溢出日常的摇曳姿态。这样的讲述显示了邵丽在家族主题上的不凡见识,小说里那些镶嵌在普通人生命刻度里的平常生活,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来处与去处。值得注意的是,《金枝》并没有回避历史这一大的背景,革命、解放、饥馑等,历史的动荡构成了周家与不同时代的对接关系。但尽管如此,小说的焦点始终是个体生命,从祖母到后代周千里,她们对土地的热爱让《金枝》在情感内核的择取上保持了小说叙事调性的完整,也充盈着丰沛淋漓的生命元气。
情感的力量可以与一切抗衡。它带给了我们家族的归属感,那份因血脉相连的亲近感是难以遮掩的,这也是小说后半部分周拴妮渐渐走入父亲生活的原因。如果没有了情感的维系,家族历史的变迁也只能是浮于表面。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些牵连,家族的故事才有了那么多因情而生的羁绊。如果说家族叙事的情感内核带有某种稳定性,那么小说下部的情感脉络则是在不断涨破家族血缘的屏障,而具备了更为深广的人性关怀。《金枝》里,周庆凡和刘复来这两个家族之外的人物设置即体现了这一用意。周庆凡是祖母收养的孙子,按年龄排在了老大。他善良、重情重义,坚守着对这个家族的承诺,也因自己的勤劳、踏实和担当成为了拴妮子心里那个庆凡大大。在拴妮子母亲穗子的冷言冷语里,他本可以选择离开这个家,然而他却留了下来,与孤苦的穗子一起走过岁月的熬煎,这不能不是一种大爱。而在刘复来带着满腹心事、一身寒酸入赘周家,成为拴妮子的丈夫时,他的愤懑和不平只有通过对子女的悉心教育来掩饰。最终,他回到上周村与拴妮子相守,那时的刘复来才真正体会到了生活的欢欣,他的心才在周家安定下来。正是在这两个与家族血缘无关的人物身上,邵丽写出了超出家族情感的人间至情,亦让《金枝》多了更为复杂的人生况味。
当然,情感真实而饱满的女性形象无疑是《金枝》中着墨最多的。从祖母到周河开,邵丽展示着她对周家家族女性生命历程的关注,力图更加完整地呈现家族代际传递里女性个体的世俗生活图景。她以饱含浓情之笔写出了女性的历史在场和生存处境,描绘了女性个体对苦难的承担和她们所表露的人性经验。当穗子带着满心欢喜嫁入周家,她的命运就与这个家族联系在了一起。周家祖父、父亲、穗子丈夫周启明的出走仿佛这个家族的魔咒,让留在家的三位女性饱受相思之苦。邵丽对奶奶、母亲、穗子这三位最终被丈夫遗弃的女性投入了最深的情感,写出了在相同境遇下三位女性的不同遭际。奶奶的隐忍让周家在历史的流转中没有失掉大户人家的那份底气和尊严,但她对儿媳、孙媳的愧疚让她一生不能原谅自己。家族血脉子嗣的延续让她和留下的女人们付出了毕生的情感,最终等来的也只是叶落归根的一场哀恸。在对穗子的人物刻画上,邵丽没有回避人性在极端境遇下的自私、贪婪,她写出了一位无爱之人面对亲人时的平庸之恶。穗子年轻时的美丽和中年后的恓惶让人动容,尤其是被迫离婚的打击,让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在离婚不离家的执念中变得越来越乖张,在折磨他人和自我折磨中走完了一生。这样的穗子是小说《金枝》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位女性。在她身上,邵丽倾注了深刻的人性思考,她是世俗生活里最庸常却最撼人的一个,她的执着和抗争尽管落入尘埃,却是《金枝》家族叙事中最具生命质感和情感张力的一维。女性个体在场的历史也因之更为悲壮,更充盈着人性思考的震撼。如果说《金枝》所写的三位留守女性中,奶奶是家族荣耀身份的象征,穗子是苦难命运的象征,那么无声无息、一心向佛的穗子婆婆则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无奈。她的自我幽闭又何尝不是更深的肉身之苦?这位永远对生活漠然的局外人,是三位留守女性里命运最为黯淡的一个。
在变化的时空里,女性个体命运与家族代际的交替不可避免地勾连到一起。然而面对苦难,她们的承担和抵抗也迸发出强大的人格力量,祖母的乐善好施、莲二婶子的隐忍体恤,都让我们感到小说对温情与美好的召唤。在回忆和现实的交错中,作家带着我们无数次重返家族的源头,探寻家族女性在个体成长过程里、在不息的生命流转中那些情感聚焦的瞬间,以此把握笔下人物的性格发展,透视她们生命世界里的一点一滴,而这样的向度并不摒弃时代变化中“我”对自己的不断审视和反思。从最初的隔阂到进入中年时的渐渐相融,周语同的性格特质不仅仅是小说上部里的敏感、焦虑,下部更多的是对生命的省思,这也是作家邵丽借这样一位女性叙事者的视角使其家族叙事具备更深层次情感内容的原因。
由出生开始,作家在家族叙事的时空变换中连缀了笔下女性人物的一段段经历,童年、成长、成熟、衰老、死亡构成了她们生命长度里的叙事跨度,而每位女性的情感所系无不与一个完整的家有关。阅读整部作品,仿佛父亲周启明葬礼上那个不懂体面、不事修饰、腿脚也不灵便的周拴妮仍旧是童年时被母亲穗子打过骂过也疼过亲过的女孩儿,她遭遇的不幸不也是叙事者“我”同样经历过的吗?而“我”的那份拿捏和体面又有多少是不得已和不情愿的?因此,在《金枝》的叙事线索中,邵丽独具匠心地设置了叙事者“我”的另一面向,正是有了从拴妮子视角而展开的家族故事,这些源自同一家族血脉的创伤、痛苦、伤害、宽宥、包容,这些刻写在生命长度里的记忆才更加细腻,也更为完整。
小说下部试图在介入当下的立场上书写家族子一代与社会、文化相互碰撞的一面,无论是生活在上周村的后代们通过读书走出封闭世界的努力,还是他们进入大学留在城市工作所遭遇的身心震荡,这些都彰显出作家阐释家族故事的能力。也许,家族的故事将随着时代的洪流不断增添新的元素,周家后代周河开远赴英国定居生子,周千里回到乡村和丈夫一起开展小麦育种实验,这些时代新质的融入让小说下部更具生活气息,也内蕴着邵丽对现实生活的细心体察。饶有深意的是,小说结尾周语同的梦境指向了父亲老家的土地与河流,拴妮子和刘复来在田间地头的家常对话也与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关,这些细节的充盈让《金枝》家族叙事的情感内核有了最终的归宿:那些留在岁月里的生命痕迹仍会镌刻在时光写就的传奇里。重新回到生命的原乡,正是这一片黄澄澄的土地给予了《金枝》厚重的情感质地。
文/孟繁华 毕文君
来源:《文艺报》2023年1月30日3版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