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头看花》陆灏著;上海文艺出版社|草鹭文化;2022年8月出版
网络上,陆公子的简介里,总跟着一个“单身”,还有已故陆谷孙先生的一句按语:渊才亮貌的美少年陆灏君。偶像压力加上前辈寄语,陆灏倒是坚持光棍至今。江湖风波恶,英年早婚和晚节不保的,劝陆公子从良的天天有,陆公子淡淡一笑,不如画春宫有趣。
我在陆灏办《万象》的时候认识他,和小白小黄一样,虽然是陆公子带入道,却也算见证了他的锦瑟年华。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像林志颖,那是对林志颖的赞美,他小时候就被星探看中去演《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可惜他看着胡汉三的时候做不到两眼喷火,剧组扼腕一句“宝玉”,叹息作罢。和地主阶级的不能彻底决裂,后来也体现在他主办的报刊文章包括他个人的写作、书画中。他的新著《担头看花》即是例子。
三十多年前,陆灏拜访吴晓铃先生
《担头看花》是闲人写给闲人看的。四分之一篇幅关乎《容安馆札记》,《札记》手稿我翻过,两分钟合上,感觉不是为人类的眼睛准备的。但我们有陆公子。六篇《札记》的札记,红杏黄杏落玉盘,即便我们这种钱学路人看看,都有了见鞍思马的意思。比如钱锺书说“卜赖德雷”是近代最有智慧的第二人,他评议他的文笔,是“一种虚怯的勇。极紧张,又极充实,好比弯满未发的弓弦,雷雨欲来时忽然寂静的空气,悲痛极了还没有下泪前一刹那的心境,更像遇见敌人时,弓起了背脊的猫”。我放下书,就去找了卜赖德雷。陆灏虽自谦“卖花担上看桃李”,但对于我们读者,被陆公子领着看看《札记》,倒对高门大户钱杨之学生出亲近。
《无意中的三言两语》一文,陆灏提及《札记》七百二十八则,说起元人院本中,大家闺秀皆举止轻浮、性情淫荡,钱锺书分析,这是元曲作家出身社会底层,未尝与大家闺秀有过交往,平时接触多戏子娼妓,“故其卖笑无异女闾,急色宛同阚客,一见男子,辄如《西游记》中女妖睹唐僧之即欲‘耍风月儿去来’、‘倚玉偎香耍子去来’”。这段话如果直接从手稿中读,基本就是金科玉律,而在《担头看花》里看到,倒让人再想想。元有元的语法,曲有曲的表意,即便是淫荡,不同年代也有不同意义吧。而天真和轻浮,更在演员的举手投足,词曲和身体的复调,是不是也是弹性所在呢?
不过,陆灏笔下的钱评元曲男角,特别打今天的七寸,钱揶揄马致远《汉宫秋》里,汉元帝的唱词——“俺官职颇高如村社长,这宅院刚大似县官衙”——“颇有致”;又说《黑旋风》里,李逵的唱词——“柳絮堪扯,似飞花引惹,纷纷谢”——“可笑”,全部可以移植来说今天的影视剧。
三言两语锁喉,是钱锺书黄裳辈的能力,如今传到陆公子。而其中能力的传承,不仅在史海钩沉中西求索,在书卷人海中的心无旁骛,还在于,识人谈趣上的气味相投和不装不裱。钱锺书跟陆公子谈起张爱玲,没什么好话,陆灏就揭发,你在美国回答水晶提问时,不是夸过张爱玲吗。钱锺书也无所谓,回说:“不过是应酬。那人是捧张爱玲的。”而有时,陆公子是连应酬都懒得应酬。一起去吃饭,路上听说某豪门女郎也来,他掉头就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害羞。反正,多年朋友,大家也都习惯了他的调性。沈爷点菜,先要点几个“陆灏能吃的”,因为他只吃从小他妈做过的菜。宝爷沪霸天,有一次暴雨停车淮海路口走神三秒钟,后面出租跳下一个男的来踢车,宝爷下车准备直接动手,一看,陆灏,好吧。
陆灏容貌春花情状秋水,很多人当他宝二爷,其实他性格更近柳湘莲。旧日女友回沪,陆公子也不伤风悲月,迎面一句,你胖了。欧梵老师和师母来上海,酒后大家鉴赏师母的画,各种成语,陆公子却直接问,这种你一天能画十几幅吧。师母脱口而出:可以画几十幅。天籁对天籁,搞得大画家谢春彦旁边顿足,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外面说,否则。
对于陆公子,其实没有否则。他迷上丹青后,把女朋友都劝退了。爱溥心畬的时候,就临一幅溥心畬。迷小熊维尼的时候,就描点维尼小熊。担头看花的好处是,可以事了拂衣去,就像看兄弟谈恋爱,你也分享喜悦和悲伤,但绝不伤身。《担头》中的文章,基本是陆灏最近三四年新作,温度湿度而言,都比他以前文章更有把控力,即便是标题“颇有致”的《劳先生、赵丽雅和……我》,即便劳先生本人在给陆灏的信中能大大方方说出,我和赵丽雅“实在没有通过多少款曲”,陆灏也还是深藏了自己的判和断,现在,他更倾向于用史料说话,他写方重容庚如此,写卞之琳写夏承焘也如此。不过,写伯林是个例外。
《以赛亚·伯林的初恋》在《担头看花》中单列一节,特别好看。不仅伯林和P. de B关系既有时代风月,又有历史回肠,而且显然,即便过尽千帆,即便如今写情画色不再面红耳赤,陆公子还是在以赛亚·伯林的初恋里,充分垂钓了自己的青葱岁月。伯林晚年,每天细读《泰晤士报》,有一次读到的讣告是P. de B。他的目光在她的照片上流连,说道:“她虚伪至极,虚伪至极,可是又可爱之极。”没道理的爱,是真爱吧。就像毛姆小说《面纱》中,瓦尔特对凯蒂说:“我知道你愚蠢轻佻,没有头脑,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胸无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平庸浅薄,势利虚荣,然而我还是爱你。”不太知道绿发时代的陆公子经历过什么,不过从他对以赛亚·伯林的大剂量激情引用中,还是看得出他侧漏的眼泪。至少,在他的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心灵里所有的花朵”曾经被全部摘下来过。
陆灏绘以赛亚·伯林像
每个回到担头来看花的男人,都有过这样的心碎时刻吧。不过,就像伯林,或者说,陆灏愿意强调的那样,“我不希望将来我再有这样的感情;然而,要是我一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了”。而走过这样的时刻,就能理解“舒服”与“不做作”就是“无上”之境。
《佳书只是“舒服”与“不做作”》是陆灏写俞平伯的文章,文中提到,叶圣陶从不保存信件,唯一例外是俞平伯的信,因为他觉得俞平伯书法“至佳。工整好,随便亦好”。其实,喜欢俞平伯字的,远不止叶圣陶。唐弢喜欢,请俞平伯写了一张挂家里,黄裳看到,非常羡慕,也去求了一张。叶圣陶后来给俞平伯信里说:弟以最低浅之观点言之,佳书只是“舒服”与“不做作”而已。陆公子的字,和俞平伯不一样,但从叶圣陶的“佳书”角度言,却极为相似,其中静气,神采和美色,当得起“舒服”和“不做作”。而《担头看花》会告诉你,当年的威海路梁朝伟,变成今天舒服不做作的陆公子,也经历了把“万树梅花”改“一树梅花”的夜晚。
至于我,合上《担头看花》,萦绕于心的一个念头是,二十五年前,陆灏办《万象》,当时好像大家都奋力求趣味求好看,这本《担头》,虽然好看依旧趣味依旧,但就像终于放下P. de B的伯林,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更高的律令,《担头》中,总体干货的文风似乎是陆公子的文体新肖像。与其说,这是《容安馆札记》的影响,不如说,最后,每个人都会抖掉自己的枝叶和花朵,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自己。
文︱毛 尖
来源:上海书评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