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二十多年前北京师大毕业,分到省里一所重点中学教书,文革中作为下放干部发配到本省南山地区的教师进修学校。到一九七九年,省师范专科学校搜求好老师,打听到他,通过正式手续,老杨调到师专任教。妻子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和孩子们暂时在地区住着。师专物理系办公室的刘主任今天去火车站把杨老师先接到学校安顿下来。师专还在扩建,刘主任家在城里,自己住办公室,旁边资料库没有什么东西,系里让杨老师住进去,还算宽敞。二位就是邻居了。
刘主任虽然不是教书出身,但是办事认真,在老师们面前很讲究说话的分寸,主任打算明天给杨老师交代一下环境条件。谁知一大早,杨老师已经先行一步了。主任屋没挂帘子,老杨敲敲门玻璃,主任急忙把手里的扫帚朝床板上一扔,高兴地大呼:“杨老师,早啊!”双手拽着老杨坐了椅子,自己扭转身子一屁股坐在床板上。床板是实验室买仪器拆下的外包装,薄薄的木板,人一坐上去便咯吱咯吱乱响。杨老师抬头,看见门后面挂了一个碎布条扎成的拂尘,便站起身来取了拂尘,又转到门外在自己身上拍拍灰土又进屋坐下。主任不好意思地对老杨说:“地方简单,不像个样子。”老杨说:“咱这边就是土多。在地区的时候,靠着湖水,空气湿润,少见灰尘,拂尘这玩意也久违了。回去我也扎一个用。”又问主任说:“你这挺好,也不搭个蚊帐?”原来学校坐落的地方,早些年是附近村庄一家大户的庄稼地。西围墙外,靠着老坟,有座两层房高的石头牌坊,还有石人石马,很是气派。四周树多草多,蚊虫多。老杨住了一晚,不胜骚扰。主任以为老杨要借机发点牢骚,急忙堆笑:“我这人毛病多,怕热,总要等到实在耐不住的时候才把蚊帐支起来。这些日子,睡觉前关紧门,拿起蝇拍子先找上一阵蚊子才躺下。来往人不多,倒也不觉难熬。”老杨说:“我也是挂上蚊帐嫌憋气,有啥好法子介绍介绍?”主任说:“改天买几盘蚊香点上试试。坚持几天就好了。”二位老兄慢悠悠聊着家常。
杨老师和主任岁数差不多,听主任说话随意,像是自家邻居,也放松了语气。想起在火车站与主任第一次见面,瞥见主任前胸小口袋里露出两枝钢笔的笔帽头,一看就是老牌的关勒铭和国产的金星笔,经过这些年的折腾居然保存着老古董,肯定是老学究了。瞥一眼主任桌上放着的笔记本,那一行行端正漂亮的小字,真是排排出马枪。主任讲话,慢条斯理,冒着一股斯文。老杨又问:“那天在车站,见主任别着一个红底白字的好像校徽的东西在前胸上,怎么不见了?”“你说的是哪一个?”主任慢悠悠拉开抽屉。老杨一看,好家伙!各种校徽、纪念章塞了个满满登登。清华北大复旦,辅仁大学、唐山铁道学院,有的学校都早已撤并了。老杨不由两眼放光,“你这是文物级的收藏呀!”主任说,“这算我一个业余爱好。自小家里穷,没能念书,赶上日本人进来,兵荒马乱,只顾跟着大人们逃难。所以看见人家胸前别的校徽,喜爱得不得了,跑到旧货市场踅摸了好多。这有咱学校的校徽,先送你一个。”老杨说:“我来过几次,也没见咱们这里有人戴着。”主任说:“都觉得学校牌子不亮,拿不出来。”老杨颇不以为然:“儿不嫌母丑。找对目标,行行出状元。师专的毕业生,遍布高原;再传弟子,全国出了名的不知多少。”说起办学理念,杨老师滔滔不绝。主任心想,咱系里几个领导,工作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要是能有杨老师这套思维,办不成如今的‘和尚帽子’。”
主任所忧虑的,和系里高主任所忧虑的有点不同。当初上面安排老杨来系里,听了政治处的介绍,高主任当时就感觉,老杨是个老教师,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自己一个半路出家进了学校的,能不能“罩得住”老杨?所以给学校领导讲:“咱系里底子薄,庙小,恐怕要委屈了神仙。”不知领导听懂其中的潜台词没有,主任在预设对手了。
二
主任接站那天戴着的是一个看来很老旧的徽章,上书“太行公学”四个字,枣红色底子发点暗,上面的白字也有掉漆的斑点。随手一翻,还真找出来了。“我叔叔当年也有这样一个校徽,文革中弄丢了。”这个公学,一般人不清楚,老杨知道一些。老杨有一位堂叔,早年离家,恰好在这里省城一家公司当会计主任,三十年前的春天,就是入了这个公学,后来分配到贸易公司工作,以后因为在旧政权下任职的历史屡屡遭受打击,已经过世了。“刘主任莫非也是公学的过来人?”老杨突兀问到这个问题,却使主任堕入五里雾中。主任说,“这个校徽来得偶然。”刘主任喜好结交文人墨客,还和一帮喜欢唱戏写字聊掌故的收藏家们有些来往,不过并没有入行,捧捧场,凑个热闹而已。六十年代后期,在城市公园藏经阁后僻静的小树林里,一帮像章爱好者互相交换收藏。还在企业上班的刘主任用一个夜光像章换了这个有点怪异的校徽,却没有打听到这个学校在哪里,今天碰上了行家。老杨关心堂叔的事情,知道前些日省城大报刊登省领导写的专文,说这所公学是当年组织上开办的专为接管城市培养人才的学校,凡是公学毕业重新安排工作的,都算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应该享受离休待遇。老杨把剪报寄给堂叔已不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正想写信问一问政策落实没有。不过人已经不在了,算不算离休又有什么意义?听了老杨这番解析,主任慷慨地把这个校徽送给杨老师。
仔细翻翻,主任抽屉里好东西还真不少。老杨居然看到一枚一九六零年全国文教群英会(一九六零年六月一日至十一日,全国教育和文化、卫生、体育、新闻方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和个人表彰大会在北京召开,简称"全国文教群英会"。)的纪念徽章。主要部分是稻穗和齿轮两个半圆相对接形成的圆环,下方用金色边框勾勒出一本摊开的内镶白色珐琅的精装本书。圆环内左侧的旗杆,擎起了飘动的红旗,红旗上有金色的领袖侧面头像,红旗下空白的地方全是金色的光芒。那个时期的纪念章,工艺还不是很过关,但新中国空前绝后的一次全国文教群英会,意义重大。主任见老杨眼睛泛光,奇怪地问:“杨老师是不是曾经与会?”“我哪有那样大的影响。”那时,杨老师还很年轻,却已经在师大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努力工作两年“帽子”摘了。因为所带高中班升学率特高,破格被推举到省里参加了三月份的全省群英会,确实有可能上全国群英会的,最后被审查下来。睹物生情,老杨有一肚子的感慨。对主任说:“有机会把我那个级别低的章拿来给你看看。”师专能有一位欣赏老杨成就的老同志,杨老师不免有些小激动,话越发多了起来:“咱省群英会纪念章,大致是圆形,和全国纪念章组成的元素相仿。直径该有两公分还多一些,四周用了稻穗环绕,圆形内上端空白处横列了省文教群英会几个字,下方飘动的是一面五星红旗。齿轮放在下方中间位置,齿轮内有一个原子构造的图案。我一直珍藏着。”说罢,老杨还在桌子上找了张纸画了个示意图。
这一段插曲使得老杨与主任有了交情。后来主任“走穴”随着业余剧团去厂矿和乡下演出,还经常唤了老杨同行呢。主任拉胡琴,老杨敲梆子,叮呤哐啷挺痛快。但是主任做事有个原则,从不和系里的人私下议论领导研究工作的内情,举荐杨老师的事也没有对系里领导说起过,“咱算老几?帮不了倒忙就是好。”主任是这样考虑的。
三
刘主任的家在城里,老胳膊老腿,骑自行车困难了,习惯了和妻子分居。有时到附近村子演戏,红火热闹,晚饭也一并解决。昨天火车站接老杨之前,刚刚打发走系里两位兄妹职工。都是学校恢复招生后,陆续按下乡回城的子弟安排的,兄妹都已成家,住学校宿舍单元房。妹妹在实验室任准备员,哥哥在学校食堂做饭。二位的父母在教育局下面的器材公司当干部,和主任是老相识。嫂子的单位在城里分了一套房,想认真装修一下,手头无钱,哥哥出面向妹妹借些款子。妹夫有木工手艺,下班后给人做家具有点活钱。照顾面子,不借给不妥。妹妹和丈夫合计后告诉哥哥:“丑话说在前头,咱收点利息行不行?”这事要放在如今,没人觉得奇怪。但在老辈人看来,有些生分了。当时环境下,就是前卫。利息收多少?双方都不好意思先开口,商量好请刘主任帮助定夺。老主任厚道,听了二人说明,有些哭笑不得。妹妹看主任一直轻声笑着,解释说:“人家说亲兄弟常算账,自家人交往,避免留下后遗症。主任辛苦。”既然这般说,主任手写了白条一式两份,还把自己中间人的姓名写上。也不知道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私事,却要找公家人,便带了些强制介入的意思。老主任想,亲人处成这样,有什么意思。要是真的到期借钱的还不了,难道还要拉我中人打官司顶杠子不成?
刘主任来学校之前在教育器材公司当办公室副主任,年齡稍大,感觉精力不足。老伴农村户口,担心将来主任不给她养老,总是紧盯着老头工资,老头还想搞搞业余演出赚点零花钱。公司不给提正科,也不顺心。后来和老杨熟了,也不再戒备,偷偷告诉老杨一件很有趣的故事。
如今主任离开那个公司的一把手前二年还是副经理。当时省局里有一个“第三梯队”的指标,选中了可以推荐进党校进修半年,结业出来自然等于储存一个晋升的基础。上面规定了参训人参加工作的时间,要早于一九七零年底。经理一九五五年生人,勉强开出个一九七一年在公社参加工作的证明,需要单位人事部门填表,局里盖章生效。副经理要求老主任直接给他填上一九七零年十二月参加工作。明显作弊,主任不敢负责。副经理还得借主任的手,告诉他:“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主任彻夜不眠,给别人做嫁衣自己背黑锅,左思右想不情愿。第二天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时间点填为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三十八日然后上报。哪里捏出个这日子?实际就是第二年的元月七日,是副经理参加工作的真实日期。就这样幽默一回,时间隧道里走一遭。主任打算如果上面看出来,就说是笔误;能侥幸通过,算大家运气好。第二天经理一再问主任怎么填的,主任含糊地说:“我办吧。”不敢挑明具体办法。副经理坐卧不宁,老主任忐忑不安。再问,就说,“送上去了”。不几天,报上的表顺利批下来了。原来上面有关审查也是走眼了。副经理顺利入学、结业,回来很快扶正,主任一颗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伴君如伴虎,功不可没却感到危机重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自己也要陷入泥坑。不待经理回报,便提出调出公司,想去学校工作。经理当然乐得顺水推舟。于是主任来到急需用人的师专,升格为正科。
让主任离开公司的原因之一还在于前一段的调整工资。十几年没有大面积动过工资了,这一次搞了个40%的人员涨工资,给基层出了难题,运动后遗症借机发作,派性严重的人挟私报复。公司一位年轻女工,平素工作勤恳,不善协调人际关系,一伙强龙地头蛇互通,把她从调资名单里挤了出去。女工想不开就在公司外面的铁路专用线上卧轨自尽。主任记得那天一伙人围着专用线议论。拨开众人一看,死者果然是自己公司的女工,姑娘八成新的自行车还立在轨道旁,心中实在不忍。虽不是自己的原因,善良的主任也好几日无心工作,萌生了离开这危险岗位的想法。听人说,姑娘此前曾问别人哪种死法好未引起注意,有人也看到姑娘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本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看来姑娘受书中女主人公的影响不小。
所以刘主任特别爱考虑这个做人做事的后果,“咱是唯物主义者,可也讲是非曲直,那些做坏事的,难道不怕老天报应?”
四
刘主任悄悄问老杨:“给副经理填日期的事情,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样偷天换日,自欺欺人,算不算守住了底线?这个疑问,一直在脑子里盘旋了几年了,和同事、家人都不能说,今天碰见杨老师,请你帮助判判这个案子。”
刘主任是个热心人,系里教师职工闹矛盾,家属吵架闹意见,都找他调解,主任成了居委会的不在编干部。
系里办公室有一位年轻老师,本来学体育的,暂时没课上。学校派到刘主任手下帮忙打杂跑跑路。小伙子走路习惯低头看脚下,好像能捡到块儿八角。上下楼梯不晓得让人,端着个肩膀,不知避让。也是在昨天,进得宿舍楼道,听见楼上妻子的嚷嚷声,不清楚在骂谁。这一着急,差点撞上四楼下来的姬老师。老先生腿脚不便,上下楼梯有些摇晃,小伙子斜眼瞅过去,还是径直往上冲。噔噔噔窜上二楼。家门半掩,妻子扯开嗓子正在喊:“不是自己讨人嫌,怎么就半辈子上守了活寡?”“坏了,又和三楼干上了。”
三楼的女人,丈夫是局机关一位田姓老干部的儿子,跟着一个私挖煤矿的老乡闯荡江湖,据说是犯下官司,躲在外地不敢回家,已经两三年了。派出所民警来宿舍院几次寻人,田家女人说她也没有消息。每日在宿舍大门前晃荡嗑瓜子的几个家庭妇女亲眼看见那女人陪着民警出大门的。刘主任手下这位的妻子故意揭那女人疮疤,惹得女人冲着二楼窗户嚷嚷:“宿舍守活寡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嫁给游民的惟有你一人。”嗨!真是诗人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还有人把你当风景看呢。那女人挖苦办公室的小伙是游民!
小伙子知道妻子肚里有火,尤其因为赡养老人的问题和她自己的弟媳积怨很深,弟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骂完自家人,妻子又气恨学校不重用自家丈夫。出家门院里走走,看着周围人都不顺眼。偏偏碰上楼上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最近宿舍治安出了点问题,有流窜小偷趁晚间有人家门户不严,钻进屋子顺手牵羊。各户都张罗在窗户外加装钢筋焊的防盗栏杆。办公室小伙的妻子在附近村子里的供销社当售货员,下午妻子回来早点,站在楼下望着自家窗户估摸钢筋护栏的尺寸。三楼女人看见了,冲下来对妻子声明:“你二楼安上护栏,不等于给小偷装上梯子吗?告诉你,不准安。我说了算。”妻子不睬,那女人一个劲地嚷嚷,楼门外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闲人,妻子脸面放不下来,也不示弱:“我家窗户安护栏,和你家有什么关系?狗咬耗子管得宽!”那女人不让步:“你要安,我就到居委会告你!”这边回应:“不如去派出所叫人去!”周围的人哈哈一阵大笑,越发让那女人下不了台。这边趁势追击:“你老公不是叫‘田宝英’吗?干脆直接叫‘天报应’好了。老天报应,还不如一条丧家狗!”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到没人围观才罢休。小伙下班回家,妻子还在屋里嚷嚷,故意半开门,就是为了让三楼能听见。
为这事,三楼女人找了居委会。居委会干部让系里办公室刘主任先劝说双方别再当街叫骂,尤其要嘱咐年轻人无论如何安抚住自己妻子,不能随便说什么“报应”这类伤人过甚同时也不符合原则的话。
主任和居委会干部的想法其实不一样。
主任认为,骂人不对,但是讲到有没有报应,还得另说。记得文革前在局里礼堂开三级干部会议,播放一部陈毅外长作报告的记录片。陈老总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个镜头一直在刘主任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杨老师虽然历经坎坷,也难以圆满回答刘主任关于底线在哪里的问题。只能对老主任说:“给你打八十分呗。您老打太极的功夫不浅吆。”
从此以后,杨刘二位并不干一行的老哥俩,互相勉励,取长补短,成了莫逆之交。
2022年6月14日
作者简介:张健民,山西职业技术学院退休教师,太原市老作家协会会员,中共党员。从事教育教学管理工作多年,曾任中专学校校长、党委书记。出版散文集《心随鸿鹄忆当年》(北岳文艺出版社),主编国家规划教材〈经济学基础〉(中国财经出版社);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发表散文多篇。获得中宣部2008年读书征文奖和2015年“濠江杯”读书征文特等奖。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