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太强势了,12日才首次当面承认错误。”5月15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宣布对知网立案调查3天后,90岁的湖北退休老教授赵德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回顾9年多的维权历程。
2013年,赵德馨曾向万方、超星等数据库平台进行过维权,这些侵权纠纷大部分以和解方式解决。2020年,赵德馨对知网发起了100多起侵权起诉,全部胜诉。之后,其妻子周秀鸾向知网发起10起诉讼,也全部胜诉。他说,对知网的维权是最后一战。
事件引起舆论关注后,知网宣布下架赵德馨全部作品,引来质疑声如潮。5月12日,知网登门道歉,表示将重新上架他的作品;次日,市场监管总局宣布依法对知网涉嫌实施垄断行为立案调查,知网随后回应,将以此调查为契机,深刻自省、全面自查、彻底整改。
赵德馨表示,他本人感谢知网为学术研究群体提供的便利平台,希望这一轮的维权行动让知网知法守法、更好发展。
封面新闻记者根据知网官网电话联系到知网市场部,工作人员称将采访详情发送至指定邮箱之后会有人员回应。截至发稿时,记者尚未收到回复。
90岁的赵德馨与94岁的妻子周秀鸾
老教授维权9年
意外发现10年稿费被人冒名领取
赵德馨的维权经历已有9年之久。
封面新闻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查询看到,2013年至2016年期间,他曾对京东、勋腾高科等公司,对超星、万方等数据库平台,以及几家出版社、图书馆发起著作权侵权诉讼。
最早的案例是,2013年他对超星的侵权诉讼。据判决书显示,赵德馨在珠海图书馆网站内的超星电子图书中发现,自己所著33.1万字的《楚国的货币》,未经许可被数字化处理后销售、上传给图书馆,供读者在线阅读、下载并谋取利润。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判定超星构成侵权,赔偿赵德馨1.3万元。
“我日常使用这些平台也是付费,这都很正常。”赵德馨说,有一次,听学生说下载他的文章要付多少多少钱,他让学生以他的名义找平台沟通,对方称,即便是他本人下载也需要付费。后来他查询发现,他的文章有160多篇被知网、万方、超星这些数据库收录,都是付费使用,都没经过他的授权。
赵德馨想不通,创作者的劳动成果被人随意拿走赚钱,连创作者本人使用也要交钱。
他开始搜集资料、聘请律师,向这些平台发起维权诉讼。
与这些平台的侵权纠纷大部分以和解方式解决。2016年的一次经历,让赵德馨决定向知网发起“法律的总攻”。
2016年,赵德馨和20多名教授、副教授准备修订他编著的《中国经济史辞典》。这是一部上千页的“大书”,是他带着40多位学者一起著成。参加修订的教授们闲聊时吐槽,用学校的账号下载这本书的电子版,一天只能下载3页,下载全本要一个月;如果直接去知网下载,一次需要26元。赵德馨这时想起,关于这本书,他和知网之间有合作关系。
2006年知网曾给赵德馨寄来一份合同,针对他编著的《中国经济史辞典》进行合作。合同约定,知网每年分两次向他支付著作权使用费,其中每销售一套书向他支付1.3元。“合同是固定条款内容,我只需要在上边签名、填写银行卡号和身份证号,填完之后寄回去。根据约定,你签这个字就是认可他的约稿条款,没有商量,没有别的选择。更恼火的是,我这10年从来没收到过他们支付的费用。”
赵德馨与知网交涉,对方表示这些年已按时发放费用,但发放到了另一个账户。“他们说某年某月我在清华大学银行网点办的银行账户,还签字授权同意打款到这个账户。后来承认,账户不是我办的,签字也不是我签的。那这10年的钱到哪去了?”
赵德馨说,知网收录他100余篇文章,只有《中国经济史辞典》签过合作合同,其余作品都没有经过授权,他也没有收到过稿费。
94岁的周秀鸾教授手写的回应(受访者供图)
维权知网是“最后一战”
老教授曾接到期刊“封杀”电话
2016年,84岁的赵德馨开始了漫漫维权路。他说,对知网的维权是最难、也是最后一战。
为了取证,他要把知网上收录的百余篇文章原件找到,并拍下刊登刊物的封面、目录及文章所在页面。这些被侵权的文章年度跨越了70多年,最早的发表于1952年,除了手头留存下来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多年辗转期间已被卖掉,退休时他还曾向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捐出3000多册,要一一找出这些原件,对他来说是一项大工程。
从家属区到学校图书馆、档案室有20分钟的路程,他累计去过30多次,逐页翻看总目录,再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翻找原件。本校找不到的,他又联系其他高校图书馆、省志办,甚至请求律师到网上搜寻。
2020年8月,完成取证的赵德馨向知网提起了一系列诉讼。知网一审败诉后对全部案件上诉。2021年,全部案件二审胜诉的赵德馨成功获得70万元赔偿。
“其他平台你一找过去,大部分都很快知道自己做错了。知网很强硬,所有的诉讼即便是失败了,他都要上诉二审,要不是有律师代劳,我这个年龄根本耗不起。交涉期间我提出的意见,他们少量地做了参考。直到5月12日登门,才第一次有人当面承认知网做错了。”赵德馨说,在两年多的拉锯战中,知网曾在网上发布致歉,之后将他的文章全部下架,“粗暴地按照自己的规则推进。”
封面新闻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看到,知网在多起案件中提出反驳意见称,涉案文章为原告发表在相关期刊,属于该期刊的具体内容,而该期刊作为汇编作品具有独立和完整的著作权,知网收录和网络传播这些文章已取得期刊的授权。
知网方面认为,苛求学术平台对期刊刊登的文章重新取得作者许可,学术期刊上网工作将严重受阻,也不符合设立学术期刊出版总库之初衷。
对此,法院认为知网未经赵德馨许可,以电子版的形式发布赵德馨享有著作权的涉案作品构成侵权,无证据证明赵德馨曾向刊文的期刊单位进行信息网络传播授权。
在搜集证据期间,赵德馨发现爱人周秀鸾的10多篇文章、学生苏少之的40多篇文章都有同样的遭遇。周秀鸾及苏少之陆续也对知网发起诉讼。
赵德馨告诉封面新闻记者,一家知名期刊的负责人曾打来电话劝他妥协。在对方看来,维权事件发酵得越来越大,赵德馨与知网“撕破脸”,知网会把他以及相关合作者的文章全部下架,而这些文章分散刊登在期刊上,会“连累”期刊被知网下架,后期对期刊的收录也会降级。“这位负责人明确地说,如果我坚持维权,以后就不便再发表我的研究成果。这对学者来说,相当于是被封杀。”
赵德馨双手颤抖写下的建议
夫妻捐4000册藏书给图书馆
希望知网降低门槛促进学术交流
5月13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宣布依法对知网涉嫌实施垄断行为立案调查。此前一天,知网工作人员到赵德馨家道歉时表示,会考虑将下架的文章恢复上架。
“我没办法定义它是垄断,我只能从经济学分析,认为它是一家独大。职能部门介入调查了,是不是垄断会有结论。”赵德馨表示,自己维权的初衷就是希望打破数据库平台一家独大的现状,不能所有规则数据库说了算,数据库的使用者和内容创作者都应该受到尊重。
“知网参与制定了《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每年对平台上的期刊进行影响因子计算。期刊在知网上的发文量、被引率等都对其评级有直接影响。如果知网下架某期刊的文章太多,这份期刊总的引用量太少,它的影响力和评价就下降了。”赵德馨说,期刊要评比文章的引用量,高校要考虑麾下团队发表文章的数量,青年学者要担心成果发表是否顺畅,因此数据库对期刊、高校和个体学者形成了一种威慑压力。
“这就是平台一家独大或者趋于垄断之后产生的效果。一些文章的合作者私下表示支持我维权,但本人不方便出来;还有一些维权者,是退休之后才出来干这个事。”赵德馨说,他现在也还在著书,但已退休多年,即便文章被一些期刊和知网拒绝发表,还会有其他期刊和数据库平台能发表,他不怕这些阻挠。
赵德馨说,在发起诉讼之前,他也是知网、万方等数据库平台的忠实用户,他至今很感谢知网以及其他平台为研究者提供的服务,不希望这些平台因为这次的维权事件被打垮。
4月底,90岁的赵德馨、94岁的周秀鸾联名将近千册藏书捐赠给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两人累计捐书已近4000册。赵德馨认为有更多的学生、研究者使用藏书,才能发挥藏书的实际作用。“数据库平台如果野蛮经营、设置各种门槛,实际上是把知识藏起来,阻断了学术交流。他们登门的时候我提了6个建议,就希望他们越办越好,优化盈利模式,尊重知识产权尊重知识分子,要做利于学术交流、促进学术繁荣的事。”
赵德馨告诉封面新闻记者,他向知网提出的6项建议,工作人员表示会带回去研究,目前尚未收到回复。
文/封面新闻记者 石伟
编辑/彭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