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内反盗版侵权声音高涨的时候,短视频平台影视剪辑MCN便把注意力投向了泰剧、韩剧和美剧。
当侵权者还不明白《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是否会对他们产生影响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又被晚生后辈们“抄袭”了。
当抄袭者面临被关进短视频平台“小黑屋”的风险时,有人已经打起“平台评级封号解封”的广告。
当公开报道过去三个月里某短视频平台共下架影视侵权视频数百万条、封禁影视侵权账号上万个的时候,追剧者每天仍然能够通过这家平台的推荐频道看到众多版权来路不明的影视剧剪辑短视频。
2022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刘家成提交了《关于加大短视频侵权惩治力度和创新授权机制的提案》,提案中写道“短视频平台受经济利益驱使,默许甚至纵容侵权行为,主体责任缺失,针对侵权行为的监管措施和技术手段严重不到位”。
99元入门“剪刀手”
回忆起刚入行的时候,短视频影视剪辑从业者江女士(化名)用“整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来形容。2020年初,因疫情爆发转为线上办公,江女士多出了很多闲暇时间,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位自称“收徒做剪辑”的网友,交了99元,懵懵懂懂地踏入了短视频影视剪辑行业。此后,江女士陆续跟了两个师傅,又买了39元的教程,加了20多个群,每个群聊都接近500人,群里叮叮当当,“从早上聊到晚上”。
影视剪辑,包括影视片段组接、混剪及影视解说,其中“几分钟带你追剧”是最常见的形式。这种形式就是将一部影视作品拆分或分集发布,向观众介绍该作品最核心的剧情。以拥有500万粉丝的“不二真探”3月4日发布的作品为例,张艺谋导演的时长为102分钟电影《长城》被作者拆分为3段2分钟左右的视频讲解,点开视频,漫天饕餮爬满了长城等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以及节奏紧张的音乐,吸引观众继续浏览下去。
电影解说剪辑举例
江女士介绍,跟着师傅学“手艺”的多是90后。从手机剪映到电脑剪辑软件,他们学习寻找题材、获取素材、加标题、吸引粉丝等,“最初我用手机剪辑,老师教我们用关键词在爱奇艺、芒果等平台去找,录屏导入,或是运用加密技术下载,后来获取影视资源,会有很多网站、公众号,输入片名,就能得到片源的百度网盘链接,比录屏清晰度更高”。
能够将账号“做起来”的规律在于:有足够吸引人的标题以及发布垂直内容,“如果发布正能量你就一直发,这样才能吸粉,比如富豪做好事收养了谁……”出于兴趣,江女士开了两个短视频号,做起了国产剧和泰剧剪辑,分集更新内容上传。搭着短视频发展的红利,半年左右的时间,她的国产剧账号拥有了3万粉丝,泰剧账号的粉丝涨到了27万。
短视频剪辑“变现产业链”
根据江女士的介绍,目前,该行业已经发展出了一条完整的“变现产业链”。
一类变现方式仅依赖于个人经营的账号,播放量变现是最简单的方式,一家专门从事短视频影视剪辑MCN机构的工作人员表示,将作品上传到各类短视频平台,“有播放量就有收益”。当账号积累起一定的粉丝量后,变现渠道更加多元,可以额外接广告、直播带货、做长视频平台的宣发任务、短视频星图任务等等。
据MCN业内人士介绍,拥有几百万粉丝级别的账号接一条广告的市场报价为几万一条,电影宣传推广报价三千到八千不等。此外,售卖账号也是一条变现途径,江女士曾售出了自己粉丝3万的账号,“卖了1000多”。
另一大主要变现方式为收徒或教学运营,这是一项稳定而不断扩张的买卖,市场价也在不断上涨。在短视频平台搜索“影视剪辑”,很多流量较高的作者多会在主页简介中标注“剪辑交流学习”加上自己的微信号或“学习私我”的类似字样,北青报记者以求学者身份询问了几家,教学价格均浮动在900元至1099元不等。
此外,行业发展出了很多MCN机构,掌握着从教学到账号运营、广告对接的全部资源,很多剪辑博主都出自MCN机构或与其签约入驻。其中一家MCN的宣传海报显示,机构教学内容包含从提供影片素材、技术操作、账号运营、解说、变现、数据运营等从0做起一个账号的全部过程,并包含全程售后服务,该机构目前有600多名学员,且几乎每天都有新增生源。不过,短视频影视剪辑圈内的多名同行表示,MCN教学质量鱼龙混杂,不乏有人交了两三千却被割韭菜。
担心版权问题是“想太多了”?
在“零基础入门”“轻松月入几万”的利益诱惑以及层层吸纳的收徒机制下,影视剪辑的池水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剪辑影视作品,版权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
尽管剪辑侵权问题已被推上风口,在询问了几位影视剪辑博主及MCN后,北青报记者发现,多数人对此并不重视。事实上,侵权一直是群体默会,行业内已经生成了一套规避侵权的技巧,过度担心因版权问题被告,是“想太多了”。
北青报记者试图以学员的身份向MCN表达对版权的担忧,一家MCN机构承诺,已经播出的电视剧、综艺都可以放心做,机构会提供影视资源及获取渠道。记者询问另一家机构,“这些资源是否都经过授权,会不会出问题?”对方回答:“国内新上映的不错,独家的不做,平台独播热播的不做,其他的没问题,我们上百个账号都是这么做的,包括其他博主”。
避开版权的“最好方法”
此外,对方声称“避开版权最好的方法是做国外的,韩剧、美剧、泰剧没有版权问题”,而国内除了上述三种,其实都存在版权问题,“使用我们的教学方式去做,不能100%没问题,如果有问题,倒的也是我们和平台,毕竟是经过平台的审核和展示”。
北青报记者再次询问“《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对咱们有影响吗?”,对方直接将学员日均2000的收益图发来,并反问:“我们的学员,你看有问题吗?”
记者与某MCN机构的对话
事实上,海外影视作品并非没有版权问题,长久以来,国家广电总局和文化部也在持续对海外影视资源进行管理。2014年出台的《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关于进一步落实网上境外影视剧管理有关规定的通知》即规定,网上播出的境外电影、电视剧,应依法取得著作权人授予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2021年6月,江女士发布在某短视频平台的35条泰剧《天生一对》全部因涉及版权问题下架,“这些视频已经发布一年了,我靠这部泰剧剪辑涨了差不多10万粉”,她指出,“说泰剧没有版权问题,是因为泰国人不可能找你,但如果国内某长视频平台要引进这部剧,版权问题就又存在了”。
规避版权的转向
“其实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直接剪辑影视作品)是不合法的,只是不严”,江女士表示,“为什么大家都在做?因为公司懒得理你,但《著作权法》规定的很清楚,未经授权的使用就是侵权。”
目前短视频平台内的影视剪辑,几乎都转向了影视解说,“原本纯粹把电视剧剪辑后加上音乐、封面和简介,解说要加自己的声音和文案进去”,这是一种规避版权问题以及抄袭、原创度低问题的策略。
当然,也有短视频影视剪辑MCN做的是合法行当:接任务做宣发。一位32.9万的某短视频平台博主向记者展示了一张群聊截图,影视剧宣发团队会建影视达人群,在群中发布引流任务,博主们可接取任务,发布相关引流视频后依据流量收取报酬。
对“侵权者”的抄袭
江女士发现,影视解说的难度远远大于剪辑,形成自己的思路很困难,“花的时间太多了”。随着影视解说的发展,一批为节省精力、“投机取巧”的衍生行业应运而生,抄袭、搬运不衰反兴,甚至出现了批量提取文案的软件,“把他人的解说文字提取出来做一些改正,错位”,就是自己的文案了。
更为严重的是,行业内还出现了全盘搬运他人成果的产业,市面上流传着大量搬运、抄袭他人现成视频的课程,造成了对“侵权者”的二次侵权。
在某影视解说交流群中,北青报记者在群主分享的免费资料中发现了5、6份“搬运技术解说”“批量快速搬运”教程。打开部分教程,记者仅花费半个小时便浏览完影视搬运的基本流程,在其他平台搜索到原视频后,导入手机或电脑调整帧数、声音、颜色、视频大小、字幕位置后,发布到自己的平台,便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视频搬运教程里的截图
记者也联系到了两位做剪辑搬运的师徒进行咨询。师傅表示,自己亲自剪辑解说每天花费3个小时“太浪费时间了”,电脑搬运一个作品只需要“3分钟”。
当问及“我搬运的原作者不会告我吧”时,对方回答,“这个放心,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他自己剪辑的作品,也是抄袭的,因为大家都没版权”。
以学员身份咨询批量搬运
在影视搬运的一段教程里,一位教学者直言:“很多人很气愤自己剪得被判搬运,那我们还不如直接搬运,哪怕被判搬运,也好受一些。比自己找素材、看电视节省不止一点点,更容易上热门。”而有了账号解封的庇护,搬运他人作品成为了一件违规成本更低的事情。
在加了20多个剪辑交流群后,江女士发现,这样想走捷径的人不在少数,“每个群都会有,500个人的群,大概有几十个人”。记者咨询的影视搬运师徒也透露,目前师傅收了几百名学员,徒弟也另外收了100多个。
一种新生意:“平台评级封号解封”
上述账号所有者的朋友圈里,每天会发出大量的招生宣传。同时,记者发现他们也在做另外一笔生意:“平台评级封号解封”,“批量搬运、包括解评级搬运、原创度低、作品违规”被打包在同一套一对一教学之中。
在短视频平台,如果被系统检测到经常发布广告或搬运视频多,账号会被评级处理,处罚是后续将减少作品推荐,甚至会被封号关进小黑屋,用户被判评级及封号的申诉机会只有一次。
而据他们在朋友圈所晒出的图片显示,大量被评级“原创度低”的账号恢复了正常,不管受到了平台的何种处罚,不管此前是否用完了申诉的机会,在他们的帮助下就都可以顺利解决。
该账号近期的一条朋友圈内容写道“短视频设备封禁登不上,或者登上被关小黑屋的来找我100%解决,口子马上和谐,要做的抓紧时间了”。
不过由于记者没有缴纳任何“学费”,更没有购买这种服务,因此他们并没有直接吐露给记者“短视频评级封号解封”的业务流程。
搬运解封账号的朋友圈内容
“我做得这么好也上不了热门”
开始短视频影视剪辑将近两年,江女士发现,最初加入一批人很多都退出或转型了。流量池被不断瓜分,做了这么久,“一共也就赚了几千块”。与那些“月入几万”的宣传相比,江女士看到更多的,是底部年轻人的迷茫,“有些人会埋怨,我做得这么好也上不了热门,或说没什么出路”。
一批人退出了,源源不断的新人又继续涌入此行业,试探着平台与规则的边界,探索新的规避措施,寻找逐利空间。
哪怕不想投机取巧,真正用心做的人也会因无法摸透二次创作与侵权的边界而感到为难。拥有百万粉丝的博主“剪刀手轩辕”曾公开表示,哪怕用原剧的IP原创剪“性转版/古代版/穿越版,也会被下架”。他提出,希望版权方与平台之间都可以达成共识,明确什么样的内容、超过多少时长的剪辑算侵权,允许何种程度的二剪二创,区分用心制作的二创视频和切条搬运。
不过,北青报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这些影视剪辑者并不明白,他们的作品被下架到底是因为侵犯了影视剧原创IP的权益,还是因为侵犯或者抄袭了其他已经侵权的影视剧短视频剪辑作品。
“短视频平台受经济利益驱使,默许甚至纵容侵权行为”
擅长知识产权案件代理的律师王军则告诉北青报记者,如果短视频平台与局方及影视出品方不存在影视宣传推介互动的关系,未经片方许可自行剪辑上传影视剧短视频,这是一种侵犯权利人著作权的行为。
此外,2021年12月16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2021),其中第93条规定,短视频平台不得出现未经授权自行剪切、改编电影、电视剧、网络影视剧等各类视听节目及片段。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电视剧协会副会长刘家成于今年提交了《关于加大短视频侵权惩治力度和创新授权机制的提案》。在提案中,他写道:“法律规定的‘避风港原则’成为短视频平台逃避责任的借口。”;“ 短视频平台碎片化、快餐化的内容呈现方式严重破坏了文艺创作的深刻内涵和精神价值。”
在刘家成看来侵权行为仍然难以根治,主要原因有三点:“一是很多短视频创作者的版权保护意识不够,对未经授权作品任意剪切和传播,从短视频创作者的源头遏制侵权行为的发生,还有较大的挑战 ;二是短视频平台受经济利益驱使,默许甚至纵容侵权行为,主体责任缺失,针对侵权行为的监管措施和技术手段严重不到位。三是针对短视频的侵权行为,行政、司法救济相对滞后。”
对此,他提出了三点建议:一、压实短视频平台保护知识产权的主体责任;二、加大对短视频平台侵权行为的打击力度;三、在 “先授权后使用”的基本原则下,建立短视频二创授权机制。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手记】
追逐流量的平台,如何在增长与知识产权保护之间找到答案
科技的迭代与进化,改变了人们接受信息与娱乐消遣的方式,而做为不断追逐用户增长的短视频平台,一个底层逻辑就是,扶持用户喜欢的内容,让同类型内容源源不断生长,继而拉出一条漂亮的用户增长曲线。
在某互联网公司旗下综合数字化营销服务平台上,记者持续关注3个月统计发现,在18个垂类内容中,剧情类短视频以周均综合指数6600万、搜索指数2.08亿排名第一;影视娱乐类以周均综合指数4400万、搜索指数1.2亿排名第二,超过了时政社会、体育、美食等垂类内容。
内容热度不仅影响着平台的扶持策略,也决定了创作者选择在哪个赛道投入生产、积累粉丝、最终实现变现。
公开数据显示,2020年某短视频平台创作者新增1.3亿,其中娱乐类创作者增长984%,增幅是第二名萌宠类创作者的两倍还多;在1分钟以上视频的播放量排名中,娱乐类创作者同样排在所有垂类的首位。
在平台扶持力度与创作者热情的带动下,效果也显而易见。据第三方数据机构对该平台2020年增粉速度top2000账号统计显示,剧情类账号以占比23.9%成为当之无愧的增粉“王者”,影视娱乐类排名第二。
但是我们也注意到,伴随线上娱乐需求的增长,一条围绕影视内容的短视频侵权产业链正在形成。在链条的一端,塔尖上的创作者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另一端,短视频平台跑出了上扬的增长曲线。
最近一年,随着版权方的维权增多,不断有侵权短视频账号被要求内容下架甚至封号,但在短视频平台上,侵权的影视内容如同野草焚烧不尽,也许这条灰色产业链背后的增长曲线,可以给人启发:追逐流量的平台,如何在增长与知识产权保护之间,找到答案。
不管答案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近几年,国家正在从政策、制度以及各种宏微观管理等多方面来打造公平公正的市场环境,加强知识产权的保护已然是大势所趋。整体上,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允许竞争,但不允许压榨;欢迎新技术,但不欢迎新技术用于坏习惯;支持企业做大做强,但不支持企业作威作福。短视频固然是风口,但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绝对不会允许风口下起飞的是小偷或者强盗,即便他们换了身新马甲。
文/北青暗访组
编辑/满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