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嫡系”陈熙中:想起先生 总有一种寂寞感觉
北京青年报 2021-06-18 13:00

著名学者吴小如2014年以92岁高龄离世。在他九十周岁时,他的友好和学生们出版了《学者吴小如》一书,书中收录的文章出自社会名流和其弟子门生,或回忆吴先生教书育人的儒者风范,或评价吴先生的学术成就。2021年,在吴先生离去七年之时,他们又结集出版了《吴小如纪念文集》(刘凤桥、程立主编),书中文章具体展现了吴先生丰富的才学,和严谨的治学态度,而其独具魅力的人格和曲折的人生经历,也有多角度的阐述。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熙中是吴小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学生,和吴先生有着几十年的交往,师生情谊十分深厚。我们从对陈熙中老师的采访中,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多姿多彩的吴小如先生。

35岁年纪,是学生们眼中很受欢迎的“先生”

他讲课声音洪亮,板书漂亮,大教室里座无虚席

陈熙中老师的家里满目皆书,虽然不少已经书边泛黄,仿佛放置良久,但是在谈到某一本时他却能够立刻准确找到,然后笑嘻嘻地拿到你面前。

陈熙中第一次听闻吴小如先生大名,是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当时市面上有两种面向青年文学爱好者的杂志,一南一北,北京的《文艺学习》,以刊发书介和书评为主,上海的《萌芽》,以文艺创作为主。

陈熙中印象很深,在《文艺学习》上先读到了王瑶先生的《中国诗歌发展讲话》,是连载的。随后就是吴小如先生的《中国小说讲话》,这两种连载影响都很大。他后来见过有些年轻学者初次拜访吴小如先生时,都说“你的《中国小说讲话》我读过”。

吴小如还在《文汇报》等报刊上开有专栏,所以,在1957年陈熙中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已经对吴小如之名很是熟悉。在学校里,吴小如当时虽然只是35岁年纪,却是学生们眼中最年轻的“先生”。陈熙中讲起此事很是开心,他谈到那时北大有一个习惯,对老教授称呼先生,对年轻教师称呼老师,“吴先生大概就是那道‘老’和‘年轻’的分界线。”

吴小如当时开了一门新课——“工具书使用法”,这也是北大的一门新课。上课是在一个阶梯教室,可容纳二三百人,55级、56级、57级三个年级的学生都来听课,是中文系的必修课。陈熙中说,很多学生回忆吴先生,都谈到他讲课太精彩了,引人入胜。“大教室里座无虚席,他声音洪亮,底气又足,声音可以传到最后一排,也没有讲义,他自己写讲稿,学生记笔记,板书又那么漂亮,所以学生都非常喜欢上他的课。”

北大校友孙绍振的回忆文章中也谈到吴小如在讲台上的风采:吴先生的姿态,我至今还记得,双手笼在袖子里,中气甚足,滔滔不绝,居然是听得下去,接下来几课,还颇感吸引力。

后来,吴小如的“工具书使用法”成书出版,书名是《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与人合著),一版再版,影响很大。吴先生的这门课对北大同学们起到了扩大视野的作用,很多同学在之后的治学上也都受其影响。

已故学者王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王锳是陈熙中的同学,原为贵州大学中文系教授,长期从事古代汉语、古代作品选的教学工作。他在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基础上,著成《诗词曲语辞例释》,1978年获得首届吴玉章奖金语言文字学优秀奖,此书也是一版再版,影响很大。陈熙中说,王锳无疑受到了吴先生这门课的影响,在治学上有所发扬光大。

50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有两位吴先生,大吴先生吴祖缃,小吴先生吴小如。吴祖缃认为“吴小如学识渊博,小学功夫与思辨能力兼优”,对于他的讲课效果,甚至赞叹“无出其右者”。

吴小如(坐者)与学生陈熙中(左一)等合影

毕业留校成为同事

遇到欣赏的书法家,吴小如还常替陈熙中约字

从1955年开始,北京大学文科由四年制改为五年制,57级的陈熙中1962年毕业,同年留校任教。而随后写作课在各系恢复起来,教师的需求量增加,所以当时留校的毕业生大都被分配教授写作课(包括56级的洪子诚等)。1965年,北京大学接待了一大批因越南战争到中国学习的越南留学生,陈熙中被调到留学生办公室任教。直到1980年,他的编制一直在留办。

这期间陈熙中和吴小如没有个人交往,只在1963年拜访过一次吴先生。这一次登门拜访陈熙中在文章中亦有记述,他又一次讲给我听,并提到就是在那一次,唯一一次见到了吴小如的父亲、著名书法家吴玉如先生。

“是禹克坤学长在电视大学编辑《电视大学通讯》,约我写一篇《常用工具书介绍》,他建议我去找吴先生题写标题。当时吴先生是文学史教研室的,我是在现代汉语教研室的写作教学组。”吴小如当时住家在中关园,是建筑面积75平方米的平房。

陈熙中带了稿子去找他,进门看到一位戴着帽子的老人。老人问明来意后喊:“同宝,有人找。”同宝是吴小如的本名。吴小如接过稿子后嘱陈熙中过两天来拿。陈熙中如期去取,字已经题好,吴小如将字交给他后说:“文字还清通,能看得下去。”到80年代初,陈熙中回到中文系,和吴先生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吴小如突然看到杂志上陈熙中的《常用工具书介绍》文章,立刻惊奇地说:“我还给你写过字啊。”说到此,陈熙中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吴小如是书法大家,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写字临帖,大概至70年代末才恢复写字。陈熙中也爱书法,平日里常临草书。吴小如重新写字后,曾送给陈熙中不少书法作品。遇到欣赏的书法家,吴小如还常替陈熙中代为索字,比如到天津去的时候,就曾经两次请书法家李鹤年给陈熙中写了两幅对联。他还曾经特意请父亲吴玉如先生写一幅字送给陈熙中,写的是“一鸟不鸣山更幽——曦钟小友属”。

1970年代末,陈熙中和吴小如有过一段一起进学习班的因缘,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尤其到80年代中后期,两家住处都在中关园,相距不过几十米远,经常你来我往。

陈熙中

生活困难时,不得不卖掉明代善本

小三间的居所始终是水泥地、白粉墙,不曾装修

有一次吴先生小女儿从香港回来,陈熙中想人家家人回来了我就不要老去了。结果不到两个礼拜,吴小如打来电话“质问”了:“你怎么不来了?我是什么地方得罪阁下了?”陈熙中笑着说:“我们的师生关系这几十年确实比较好,用先生的话说是‘久而情谊益笃’,我也因此而向先生学习到很多东西。”

北大系友白化文更有意思,每次要介绍人拜访吴小如先生,总先打电话给陈熙中,让其帮忙引荐。陈熙中奇怪说:“你不是和吴先生很熟吗?”白化文回答:“那不同的,你是嫡系。”

陈熙中有的著作,有的不少吴先生主动为之作序。他在给陈熙中写的《红楼疑思录序》中谈及与学生的交往及熟识经过,更细述其治学特点,在此,可见两人相知程度:“曦钟(陈熙中笔名,编者注)治学有个特点:一向不爱写洋洋洒洒的长篇论文,总喜欢以读书札记形式写短小精悍文章。即使是讨论学术问题,他对一些不同意见也爱用短兵相接的方式进行攻心战,往往一矢中的;而不爱搞迂回战术或学院式的反覆驳辨。”吴小如特别肯定陈熙中对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对《红楼梦》的研究,也很赞赏他每每能从题目中一下子捕捉到对方的要害和症结所在,使文章不仅内容坚实,并且只看题目,也会痛快过瘾。

几年后,陈熙中乔迁至北大清华蓝旗营小区,住房面积增加了不少。想到吴小如家逼仄的70平方米小三间,便力劝他也搬到蓝旗营,吴先生说积蓄不多,夫人还要养病,若买了房子,如何养老?所以,吴小如一家一直住在那小三间里。陈熙中在回忆文章中也写到,小三间始终保持“本色”:地是水泥地,墙是白粉墙,从来没有装修过。许多来访的客人见此情景,无不唏嘘感叹。但先生十分坦然:“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这简陋的斗室里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一幅幅精妙书法。

吴小如喜爱京剧人尽皆知,80年代初还在北大开过戏曲课,经常请名家来做讲座。他和京剧名家王金璐先生熟识,带陈熙中去看望过王先生,还带他去看戏,但是“我不太懂戏,”陈熙中笑着说:“慢慢地他就不带我去看了。”

吴小如家的生活一直不富裕,吴夫人以前教夜校,后来因为照顾孩子辞职,夫妻二人育有两男两女,所以吴先生一家6口,全靠他一个人挣钱。吴小如有着漫长的讲师职称生涯,一个月薪金127块钱。陈熙中坦言,实话说这个工资数不低,但是因为吴先生家里人太多了,就总是不够用。

吴小如曾告诉陈熙中,有时经济上实在困难,不得不忍痛卖掉明代的善本书,还曾向林庚和王瑶先生等借过钱,直到80年代才用所得稿费还清。但吴先生夫妇始终感情甚好,吴夫人持家有方,与夫君一直同甘共苦。

吴小如曾多次和陈熙中讲,夫人不是特别喜欢家里人来人往,唯独希望他去。吴夫人身体越发不好后,不再自己做饭菜,偶尔做做泡菜,也会送给陈熙中。

吴小如还常请陈熙中当“摄影师”。他为吴先生拍过很多与友人的合影,如和林庚先生的,和邵燕祥先生的。夫妻俩纪念“钻石婚”时,也叫陈熙中来帮忙照个相。陈熙中有叫必到,他觉得,做学生的首先是要照顾先生。吴小如的住房在三楼,没有电梯,家里有事时都是学生来帮忙。他帮学生,学生也帮他。

曾一度动念调去中华书局当编辑

对同学们热情,对老先生真心,和同辈却有些隔阂

读《吴小如纪念文集》时,读到很多回忆师生情深的片段,很是感慨,不知道如今的师生之间还能否有如此真情。采访中,陈熙中老师也多次提到吴小如对学生的热心,有时觉得其热心得甚至有些“过分”。

对学生提出的问题,吴小如有问必答,无论是否与课程有关。而对于没有把握的问题,他会老老实实地说等查查书再答复。据沈玉成先生生前回忆,有一次,一位女同学提了一个问题,吴先生当时不知道答案,随后在《后汉书》中找到了。他吃过午饭就去找那位女同学,不想正是午休时候,他便将答案写在纸上贴在门上,才放心离开。

学者杨天石也曾回忆,吴先生为了帮他解决注释问题,花两三个月时间去查找一个典故的出处,而那本不是他的科研任务,他完全可以不管。有难题找吴小如,不仅学生们知道,也几乎是当时北大老师们的共识,杨天石就是通过其他老师的介绍敲开了吴小如先生家的门。

吴小如对同学们特别热情,对老先生特别尊敬,和同辈间却有些隔阂。陈熙中概括,他的性格特点是天真直率,有话藏不住,加之学问好,有时爱纠正别人的错误,很容易得罪人,他一生也为此吃了些苦头。

吴小如自己曾说:“我在北大当了二十八年讲师,这在中国教育史上都是罕见的。”言明其几十年的压抑状态。70年代末恢复职称评审时候,吴小如依然遇到阻碍,陈熙中说:“那时候一些年轻教员都提副教授了,吴祖缃、林庚先生还联名保荐吴先生直升教授都不行。”据说,邓广铭先生和周一良先生告诉过吴小如,在北大校务委员会上,听得一位物理系教授大声喊:吴小如评不上教授,是北大的耻辱。但吴先生曾亲耳听到某位系领导在教研室里说,“谁都可以评教授,就是吴小如不能评!”

陈熙中分析,之所以吴小如在评教授这件事上遇到这么多阻碍,与系里某些人对吴先生一直存在偏见有很大关系,“他们总是认为吴先生思想落后、个人主义。实际上他也没有在课堂上宣传错误思想,就是认认真真讲课,讲得很好,学生也很欢迎,那不是一个好老师吗?”

由于在中文系的不愉快,1982年吴小如曾一度动念调去中华书局。为此他也与陈熙中谈过,陈熙中感到吴小如当然能做很好的编辑,但是让他去编刊物并不太合适,“因为编书和在大学教书相比,还是教书的自由度更大。”所以,他不建议吴小如到中华书局去。

这时,邓广铭和周一良邀请吴小如到历史系,进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对此,吴小如对邓、周两位先生一直心怀感激。虽然在历史系有点儿边缘化,但在后来严家炎先生主持中文系,请他重新回去时,他也没有同意。

吴小如和王金璐(左一)与友人合影

往往很直率地表达意见,因此被称为“学术警察”

进厕筹说成进厕所办公,“我实在笑不出来,我只感到悲哀”

吴小如先生学识渊博,在中国古典文学、古典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和造诣,被称为“多面统一的大家”,陈熙中谈起老师的学问钦佩不已。

“吴先生从小勤奋好学,天赋好,可以说过目不忘,也下过苦功。文史兼通,能从《诗经》一直讲到梁启超,此外还能旁及中国小说史、中国戏曲史、中国诗歌史及古典诗词、散文等。他一生看了大量的书,在晚年不能写东西以后,更是从早到晚,手不释卷。”陈熙中知道,钱钟书先生也曾夸赞吴小如读书多。“据说钱先生家里书不多,主要是借书看。他经常在借书卡片上看到吴小如的名字,曾对吴小如说:‘你看的书真不少。’”

陈熙中记得,进校后,吴先生在鼓励学生读书时曾说:“我的老师辈是读书,我们是翻书,你们连书都不翻。”陈熙中觉得在读书方面确实比不上老先生们,他说:“我背不了《诗经》《楚辞》,而他都是能够脱口而出的,所以他讲课、写文章很能联想。在这一点上,我是比老师差得太远,很惭愧的。”

吴小如在重视文字方面也特别突出,他认为只有把文字搞清楚才能正确理解文意。很多时候,面对学术界的不良现象,他直抒胸臆,提出批评意见,从古籍校点中的错误,到一些学者教授的信口胡说,再到学术界的抄袭。他对事不对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即便见到批评对象本人,也会很直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因而被称为“学术警察”。在陈熙中看来,在这方面,吴小如不为别人的议论所动,他是真心希望学术好,“因为写文章影响很大,特别是如果名人写错的话,人家很可能跟着学的。”

陈熙中曾撰文批评《明小品三百篇》一书犯了很多常识性错误,他为之订讹五十余条,“实际上很多错误是查查字典就可以避免的,比如他把‘莼鲈’说成是鲈鱼的一种;将‘进厕筹’说成进厕所办公,吓死人了。”陈熙中将之当成笑话讲给吴小如听,没想到吴小如听后脸色凝重,说:“我实在笑不出来,我只感到悲哀。”这让陈熙中感到震动,感受到先生的思想高度和境界是自己远远没有达到的。“我只想到这个作者水平太低,而先生考虑的是可悲、可怕,这样下去整个学术局面难以想象。”

吴小如先生已经离开七年了,人们的心中依然充满想念。陈熙中直言,每每想起先生,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感觉。

供图并摄影/陈熙中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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