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我们常常会发现这样一个情况：一个热剧或者一部当红电影，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正红火之时，却被网友扒出来说是“融梗”之作。其中也包括电影《少年的你》这样的作品，也受到这样的争议。但是到底什么是“融梗”，它离抄袭有多远，却一直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各路观点也是众说纷纭。

有的人认为它就是变相的抄袭，涉嫌侵犯被融梗作品作者的合法权益。但也有的人认为，融梗虽然不光彩，但也算不上抄袭，更多像是一种合理借鉴。我国《著作权法》，并不禁止合理的借鉴，毕竟，文化发展繁荣建立在对前人创作的继承、发展基础之上。以至于《少年的你》原著《少年的你，如此美丽》作者玖月晞，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述，“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有准确且专业的标准，‘融梗’的定义如果一直混淆，让它合理化、扩大化，每个创作者都有可能成为被指责的受害者，那是对创作自由更大的伤害。”

业内人士怎么看？时值3.15来临，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到我国目前唯一的文字作品著作权集体管理机构——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总干事张洪波，《科幻世界》前副主编，现为科幻机构“八光分文化”创始人的资深科幻编辑杨枫，复旦大学首届MFA创意写作硕士、南科大吴岩教授带的科幻博士，同时也是钓鱼城科幻中心创始人张凡，对创作“融梗”、“撞梗”等现象进行了详细分析。

其中张洪波还特别提醒，除了个人要注意尊重别人的版权，以免侵权之外，负责传播的平台也有相应的保护版权的相关注意义务。他透露，他们目前正在检测，在当下一些大的网络平台、聚合平台，比如快手、抖音、有声读物平台上，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的会员作品，被非法使用的情况，同时也鼓励会员自己去查，“我们帮助会员维权。之所以会选择大的平台，是因为大平台对会员侵权的后果严重，社会危害大，以儆效尤。”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总干事：“不能简单说‘融梗’违法或者合法，而要针对某一个案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融梗”主要出现在网络文学、影视作品中。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新词。目前我国的字词典都还未收录。想要界定这个词，本身就有点难度。根据目前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所谓融梗，大概就是把别人的故事结构、情节模式、剧情走向等，融入到自己小说或者剧本创作中。

对于“融梗”，张洪波说，“不能简单地说它是违法或者合法，而要针对某一个案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个融梗现象，是不是属于著作权法意义上的剽窃，还需要大量细致的科学分析、比对。”他提到郭敬明抄袭庄羽作品和于正抄袭琼瑶的案例，“郭敬明那个案例，属于简单的，就是字、词 、内容的相同或相似，一般人都能判断出来。但于正对琼瑶作品的抄袭，就显得比较难判定。因为电视剧作品，主要是情节、桥段、人物关系、人物性格特点、结构等的抄袭，光看剧本或者演员台词，是比较难看出抄袭的，需要专业机构或专业人士参与。”张洪波还提到一种现象是“组合式抄袭”，比如《锦绣未央》被网友进行细致对比指控其抄袭了200余本小说，最终有12位作家站出来维权，诉诸法律后维权成功。

根据《著作权法》，对别人作品的“合理使用”是指针对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不必征得著作权人同意的情况下，而无偿使用其作品的行为，但应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称，并不得侵犯著作权人的其他权利。在《著作权法》22条详细规定了合理使用的范围。比如“为个人学习、研究或者欣赏，使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为介绍、评论某一作品或者说明某一问题，在作品中适当引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为报道时事新闻，在报纸、期刊、广播电台、电视台等媒体中不可避免地再现或者引用已经发表的作品”等。

对于融梗现象，如果没有专业知识或者下大功夫去比对，很难发现。现在不少影视作品的编剧是一个团队，他们各自都看了听了很多东西，融合在一起。而且这种融合，是不是一种正常的营养吸收或者合理使用，“也需要科学地具体分析。”张洪波还提到，在网络文学领域，抄袭现象的确比较严重，“近些年，在全国两会期间，一些代表或者委员，专门就网络文学发展提了一些建议，其中就有网络文学平台加强审核和社会责任担当、网文作者应当树立版权意识，尊重他人版权、鼓励原创等内容。”

在影视剧本创作领域，由于经常出现集体创作现象，尊重他人版权，保护自我权益的意识也有待提高。张洪波提醒参与创作的人，在与他人交流时，也要有保护自己权益的意识，“比如几个人在一起聊，你分享你的想法，你的创意，最后被别人听去了，变成他的了。你维权就很难。因为法律是保护有载体有形式可复制的作品，仅仅是想法、点子、创意，是不受保护的。你最好是先自己录个音，或者写出来大概也行。”

五分钟讲完一本书？小心侵犯作者的改编权、表演权

当下生活节奏匆忙，很多人没整块时间读书，会选择在音频听有声读物或者视频网站上看别人“五分钟讲完一本书”等小视频。对于那些讲别人作品的读书博主，张洪波也提醒他们要注意尊重他人版权，小心不要侵权了。“作者或者出版社为了宣传一本书，请一个当红博主来讲书，这是属于彼此知情、商业的一种合作。还有就是传播平台已经被授予版权，然后进行付费收听或者收看，这也是一种合作。但是，如果一个博主未经文字作者或者版权方同意，就将其文字作品录制成相关音频或者视频产品，尤其是还进行一些艺术加工，像以前广播剧那样，即使署名作者来源，也可能涉嫌侵权，比如侵犯了作者的改编权、表演权。（表演权是指著作权人自己或者授权他人公开表演作品，以及用各种手段公开播送作品的权利。）”

作为中国文字著作协会总干事，张洪波和他的同事经常会接到一些朋友的电话，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自己文字作品在某知名网上电台上或者某视频网站上被别人朗诵，“想让我想办法让对方删掉或者给版权费等。我的建议一般都是，仔细观察一下对方是否付费收听收看，是否上广告，是否直播卖货。现在是一个讲究流量变现的时代。这些账号，一开始是纯粹免费分享，但是等到账号受关注度变大以后，就开始收费，贴广告，或者直播带货，开始进行商业获利。如果发现这种情况，就可以通过法律手段维权，寻求经济赔偿。”

除了维护账号的个人，张洪波也提醒，负责传播的平台也有相应的保护版权的相关注意义务。尤其是现在很多音视频网站，大量剪辑别人的音乐作品，“据我所知，中国音像著作权集体管理协会已经着手在抓这件事了。作为我国目前唯一的文字作品著作权集体管理机构，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目前正在监测，在当下一些大的网络产品传播平台，比如快手、抖音、喜马拉雅等平台，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的作品，被非法使用的具体情况。同时我们也鼓励会员自己去查，“我们经过调查核实后，会帮助著作权人通过行政投诉，追究侵权方的行政责任，通过诉讼，追究侵权方的民事赔偿责任维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鼓励原创，尊重版权。尤其用好民法典和新《著作权法》规定的惩罚性赔偿制度和著作权行政处罚措施。”

科幻博士：“‘洗稿’在科幻界历史上一直存在，也无法彻底杜绝”

稍加注意就能发现，融梗现象，多发生在网络文学、影视剧本等类型文学领域内，而在纯文学领域较少。因为网络文学、影视剧本更注重故事情节，而纯文学的核心任务不在于此，而是要在形式上创新，提供一种有魅力的叙述文本。作为类型文学的一种，科幻小说也是抄袭、融梗或者撞梗的一个高发区。

2021年2月，《科幻世界》银河奖征文作品《无主》（李卿之）被读者爆料系全文抄袭作品，原作为斯蒂芬·金短篇小说集《守夜》中《重型卡车》一文。2月23日，《科幻世界》发表致歉声明称，现已取消该作品的稿费和评奖资格。该事件在科幻圈引发热议，并引发圈外的不少读者关注。

复旦大学首届MFA创意写作硕士、南科大吴岩教授带的科幻博士，同时也是钓鱼城科幻中心创始人张凡，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提到，“科幻文学是一个高点子概念的文学，因此会有一些作者采用别人的核心点子进行所谓的‘洗稿’，这种现象在科幻界历史上一直存在，也无法彻底杜绝。”

为什么会如此，张凡认为原因众多，“一是小说类作品有版权限制，无法建立像知网一样的学术数据平台，只能靠手工鉴别；二是科幻行业是世界性群体行业，这种国内外连接还比较紧密，很多作者、粉丝都是读外国科幻长大的，甚至有的直接从未翻译的原文去取材、洗稿，难以发现；第三是科幻行业缺乏对抄袭有系统的行业规范行为，一些科幻事业机构把这个当成自己的污点、讳莫如深，怕追究和起底、影响团结，其实这个完全没有必要，大家要一起反对抄袭。第四是新人作者打一枪换一炮确实难以觉察。”

对于抄袭行为，张凡的态度很鲜明，“肯定要谴责和尽量杜绝。只是，版权也是一个发展的概念，很多年前作者这方面意识薄弱，希望越来越好。”

成都八光分文化创始人、资深科幻编辑杨枫：非常期待能看到更多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但确实有不少科幻写作换汤不换药

曾在《科幻世界》工作多年，一度担任副主编，现为科幻机构“八光分文化”创始人的资深科幻编辑杨枫，自然也关注到银河奖某征文抄袭斯蒂芬·金这个案例，“这个事情的确比较恶劣，因为能找出明显抄袭的证据，甚至能一条一条对应。” 但同时她也详细讲述了自己跟科幻打交道近二十年的感受，“科幻写作互相借鉴，在初入科幻写作之门的创作者中的确比较常见。原创力很强的科幻创作，需要极强的前沿科技迭代学习更新的能力，这对新人来说是有难度的。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大量阅读前人的作品，汲取相关的知识营养。这样一来，在写自己的作品时，难免会用到别人的一些梗。但这里面又可细分为有心抄袭，或者无心撞梗。不能简单地一棍子打死。 就我的感受来说，如果是故意抄袭，那是不可原谅的。”

《了不起的盖茨比》作者、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在给他女儿的信中说：“除非你每年从五六个一流作家那里吸收养分，否则优美的风格不可能产生。”菲茨杰拉德在一系列信件中提及的作家给他女儿提供了一个书单，包括亨利·詹姆士、屠格涅夫、德莱塞、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福楼拜、托马斯·曼等。也就是说，一个文学新人，在起步之初，必然要从其他优秀者那里吸收精华。

杨枫举了一个例子，很多人惊叹刘慈欣《三体》里的创意、想象力，“但其实，刘慈欣的想象力也不是大刘自己闷着头空想出来的。他也有自己的营养、学习充电的来源。我记得他曾经说，如果有人看的电影、读的书跟足够多，就会发现，他的不少创意都是有源头活水的。我深以为然。毕竟写作也是需要从学习开始。有时候我们开科幻笔会，会听到有的写作者分享说，自己想写一部新的小说，但对里面的知识结构甚至科学的逻辑拿不准，所以他还要大量阅读相关的书籍，摄入足够的知识营养才开始动笔。我想，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当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肯定会发生质变，产生自己真正的创作。当然也有写作者说，自己会避免看一些影响力太大的作品，比如有人就说自己写作长篇科幻之前，千方百计绕开《三体》，以免自己的思路被其宏大的世界观框住。”

作为一个科幻界的资深人士，杨枫表示，银河奖征文抄袭这个事件的确给科幻界一个警示，“我非常期待能看到更多让人眼前一亮作品，但确实也有不少科幻写作总是换汤不换药，同质化现象比较突出。创新力下降， 我想这应该跟自觉深度学习能力下降有关。在一个浅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科幻作家遇到的挑战更大：很多一般的知识信息，普罗大众都能看到。你要想进行真正有原创力的科幻创作，就需要真正的深度阅读，持续不断地进行前沿知识积累，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样满足于皮毛的信息摄取。”

文/张杰

来源/封面新闻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