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追怀王瑶先生的风度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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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6

王瑶先生在北京大学

◎陈平原

外部环境以及自家心境的巨大变化

为在历史上作出过突出贡献、留下深刻印记的政治人物或文人学者举办“百年纪念”,此乃常态。十年前的今天,北京大学召开“精神的魅力——王瑶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研讨会,我的开场白题为《“学者百年”与“百年学者”》(《新京报》2014年5月7日),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谈论王瑶先生,怀念的色彩越来越淡,思考及反省的意味越来越浓”;正因此,“相对忽略某书某文的得与失,更加关注其跌宕起伏、五彩斑斓的一生,理解他的得意与张扬,也明白他的尴尬与失落”。当初设想,这是最后一次混合着情感、学识与志向的公开的追怀了。以后公开谈论王先生,属于理性的不动声色的史学研究。

2017年9月,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我主编的六百余页的论文集《王瑶与现代中国学术》,作为及门弟子,自认为承上启下的任务已基本完成。在该书的“小引”中,我写下这么一段话:“我从不怀疑作为个案的王瑶在现代中国思想史、学术史、教育史上的意义;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评价尺度将日渐严苛,且视野将从一个人扩展到一个学科、一所大学乃至一个时代。这样一来,感情逐渐让位于理性,史著凸显,随笔淡出。本书之兼及怀念与研究,那只是一个过渡,相信下一代学者会有更专业且更深刻的论述。”

那为什么改变主意,在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还要组织一系列纪念活动?很大程度缘于外部环境以及自家心境的巨大变化。冷战结束三十年后,再叠加三年疫情,我相信很多年轻朋友能够学会直面人生。因此,阅读趣味也随着改变。有感于此,近年我在好几个地方演讲《冷战背景下的文学史建构——以王瑶、普实克、夏志清为中心》,那是糅合此前几篇专业论文,且有感而发,现场效果很好。在北大中文系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专题课,我明显感觉到学生们对该学科第一、第二、第三代学人的生存处境及心态有了更多体贴,论述时多有“了解之同情”以及“生命的温度”,不再是冷冰冰的考据或论述。

与其让一个年轻人承担风险 还不如我来做

如果说这只是大的思想潮流以及知识背景的话,那么去年9月底素不相识的胡君来信,最终促成我下决心为“重读王瑶”做点事。

胡君经营一家出版工作室,很想“为普及王瑶先生、介绍王瑶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计划选编“四本同样规格、同样体例设计的单行本”,希望我帮助联系版权。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提醒:“这十年学界风云变幻,年轻一辈不太愿意读长辈的书。虽然我在课堂上不断提及,但学生们越来越实际,做出版的,不能有太高的期待。”他的回信很让我感动:“我知道在庞大的图书市场,王瑶先生的读者算是小众,但从我个人的情感来讲反而更觉得应该去做一做,总需要一个人要去做这个事情的,作为90后的我们这一代出版人如果不去做的话,那之后会去做的人就更少了,这一代遗忘一个,下一代遗忘一个,若干年后这些大师们真的就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

重刊王瑶先生著作,经济上很不划算,这一点他和我都很清楚。与其让一个年轻人承担风险,还不如我来做,起码我能调动的资源会更多些。先跟北大出版社联系,谈妥重刊“王瑶著作系列”之《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和《中国文学:古代与现代》,装帧向典藏版《中古文学史论》看齐(后者仍有不少库存,故不重刊),如此三足鼎立,王先生学术上的基本面貌已然呈现。再进一步,若能重印《王瑶全集》,那就更好了,可说实话我没把握,因那绝对是亏本买卖。没想到我一开口,河北教育出版社的董素山社长满口答应,且很快拟定了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

也正因旧著重刊进展顺利,这才倒逼我加快《王瑶画传》的写作,以便在纪念活动时一并推出。此前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合作“文研馆·大先生”系列,我答应撰写《王瑶画传》,可何时动笔,其实未曾规划。这下子可好了,赶鸭子上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为保证画传的写作质量,我邀请此前撰写过相关论文、且对王瑶先生深为敬仰的四位已执教的学生合作,其中袁一丹与我一起负责整体设计以及全书配图,还撰写了第一、第二章文字,故共同署名;封面上未署名的张丽华(第三章)、何旻(第四章)、季剑青(第五章)三位,我在“后记”中特别致谢。如此安排,不完全是偷懒,一方面时间确实紧迫,怕自己忙中出错;另一方面,或者说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借此机缘,提前让他们深度介入,以后的薪火相传,就靠他们了。

为他办一个学术展

写作与出版的事情刚刚搞定,一个特殊机缘,让纪念活动更上一层楼。2023年11月14日,我出席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的“求实——严家炎学术文献展”,在随后的学术座谈会上发言:“在我看来,精心筹划著名学者的学术文献展,不仅仅是表彰具体的学者,更是借以怀念一个已经消逝的学术时代,以及呼唤一种我们认可的学术风气。”(《那些论著背后的心情》,《文艺争鸣》2024年第3期)然后,我话锋一转,称半年后就是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若中国现代文学馆有意筹划王瑶学术文献展,我很愿意参与规划与展陈设计。

会后的午餐席上,李敬泽馆长告知,他们已紧急协调,同意我的建议,指定常务副馆长王军全权负责、我的学生付丹宁撰写展览文稿。好运气接二连三,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知晓此事后,新上任的杨立华院长拍板,拨款支持在北大校史馆也办一场专题展。两展内容大致相同,只是稍为凸显与各自机构的联系;另外,展览题目及展出时间错开。

从去年10月下决心筹划纪念王瑶先生的系列活动,到今年5月7日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王瑶和他的世界”专题展揭幕以及《王瑶画传》发布、6月11日北京大学校史馆“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学术纪念展”开展以及北大中文系“学人、学科与时代”研讨会举办,总共只有9个月时间——中间还夹杂我的一本小书《风雨读师》。我当然很努力,但更应该感谢的是各相关单位的领导——今天这个场合,特指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出版社和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北大中文系及北大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的鼎力支持、师兄师姐的出谋划策、诸多新老学生的积极参与,在我看来都属于“理所当然”,也就不必客气了。

至于画传的撰写以及展览的编排,其中诸多曲折与奥秘,那是另一个有趣的故事,以后得便再说。我只想读《王瑶画传》“绪言”的最后一段,表达我的遗憾与愿望:“生活在20世纪中国,作为‘大先生’的王瑶,兼及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与社会关怀,故其得失成败,不完全属于个人,必须纳入整个激烈震荡、风云变幻的大时代,才能看得清、说得透。由于图书性质以及编著者能力的限制,这方面的论述未能充分展开,只能留待日后弥补。”

(此乃作者2024年5月7日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王瑶画传》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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