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如何理解“荡胸”与“决眦”
中华读书报 2023-05-16 08:00

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在东都洛阳进士考试落榜,为寻求排解漫游齐赵,次年观览泰山时写下了著名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清人浦起龙认为杜诗“当以是为首”(《读杜心解》),其他不少评论家也持相同的看法。虽然在“忤下考功第,放荡齐赵间”(《壮游》)之前,杜甫曾有零星创作,但都没有留下来。

《望岳》以提问开端,一上来就表达出了对于泰山的惊羡之感,这一问下绾二至六句,写泰山的广袤和奇峻。尾联“会当”是唐人口语,意即“一定要”,虽然现在并未登山,但总有一天要登的,而且一定要登顶,这豪言显然也蕴含了对于考试失利的积极反应:没有关系,还有机会,我的前途远大着呢。“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浦起龙的解读无疑是正确的。

不太好把握的是颈联:“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王嗣奭《杜臆》云:“‘荡胸’句,状襟怀之浩荡;‘决眦’句,状眼界之空阔。”仇兆鳌认为,“杜句有上因下因之法,‘荡胸’由于层云之生,上二字因下;‘决眦’而见归鸟入处,下三字因上。”(《杜诗详注》)明清两位著名注释家的意见基本一致,“荡胸”和“决眦”都是杜甫写自己的感受,或者用仇兆鳌的术语,是“细望”泰山时的感受。这一思路为后来的杜诗研究者普遍接受,陈贻焮《杜甫评传》的解读是:“层云回荡,胸襟豁然开朗;山鸟归飞,张目极视始见。”萧涤非的解说更为详细:“见山中云气层出不穷,故心胸亦为之荡漾;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故感到眼眶有似决裂。‘归鸟’是投林还巢的鸟,可知时已薄暮,诗人还在望。”(《唐诗鉴赏辞典》)这当然可以说得通,但并非毫无问题。不说别的,“眼眶有似决裂”显然不是一种舒适的感觉,欣赏风景应该轻松愉快,好像不用这么卖力。

赵孟頫《画杜甫像轴》(绢本,69.7厘米×24.7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荡胸”与“决眦”没有主语,因为有“胸”“眦”这样的人体部件,看成是作者本人似乎比较容易理解。但是否可以换个思路呢?法国华裔学者程抱一1977年出版了《中国诗歌研究》(L’écriture poétique chinoise)一书,在考察这首诗时指出,“我试图保留原诗句的暧昧:由于没有人称代词,人们不禁会问,‘荡胸’‘决眦’者,是诗人还是人格化了的山?实际上,诗人暗示的恰恰是登山者与山‘融为一体’(fait corps),并从内心体验山的视野。”换句话说,“荡胸”与“决眦”如果用拟人化的手法来理解,完全可以指泰山。山势高峻,云层环绕,但没有绝顶,只停留在山的中上部,仿佛人的胸部;陡峭的山体上不乏洞穴,仿佛人裂开的眼眶,晚归的鸟儿飞进去栖息。

就我看到的西方杜诗翻译,无论新旧,大都还是认同王嗣奭、仇兆鳌等人对于“荡胸”“决眦”的注解。英国汉学家霍克思(David Hawkes)的译文是:The layered clouds begin at the climber’s heaving chest,and homing birds fly suddenly within range of his straining eyes(1967年版《杜甫选集》);法国汉学家郁白(Nicolas·Chapuis)的译文是:Les nuages emplissent mon coeur oppressé,mes yeuxécarquillés suivent l’oiseau qui revient au nid(2015年版《杜甫诗全集》)。美国汉学家辛顿(David Hinton)将后一句译为:Returning birds ruin my eyes vanishing(1988年版《杜甫诗选》),“决眦”已经不再是“眼眶有似决裂”,而是达到了“损伤眼睛”(ruin my eyes)的程度,显然属于过度诠释了。

程抱一对“荡胸”“决眦”的拟人化解读可谓另辟蹊径,他的大著发表十年后,美国汉学家柯睿(Paul Kroll)在《有关泰山登高的诗作》(Verses from on High:The Ascent of Tai Shan)一文中给予了全力的支持。柯睿的大作收入了1986年出版的《东汉至唐抒情诗论集》(The Vitality of the Lyric Voice:Shi Poetry from the Late Han to the Tang),该书主编之一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2016年推出了英文全译《杜甫诗》,其中《望岳》颈联是这样的:Exhilirating the breast,it produces layers of cloud;splitting eye-pupils,it has homing birds entering。显然,宇文吸收了柯睿,以及更早的程抱一的意见,在论文集出版三十年后落实到了自己的英译中。

将“荡胸”“决眦”做拟人化解读和翻译还有一个好处,前三联写泰山,最后一联抒发凌云之志,凸显心胸气魄,比较顺理成章,如果诗人过早出来反为不美。

“诗无达诂”,对于杜诗来说尤其如此,海外汉学家的看法未必句句在理,但他们敢于挑战传统提出新见的勇气无疑值得赞赏和学习。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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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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