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门——不存在的神圣》封面
《河门——不存在的神圣》插图
《异史录》插图
记者手记
侯百川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核心研究领域涵盖文化人类学、艺术人类学及艺术社会学与漫画理论。他既是深耕学术的研究者,也是一名专业的漫画家,更是推动中国漫画发展的践行者,尤其关注中国漫画的民族化道路、创作规律及在当代社会中的发展与转型。
获“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规划项目资助的《文化创意+动漫游戏融合发展》一书,便是侯百川与文旅部动漫游戏评审专家组专家杨闳文一起完成的。这部书旨在系统、全面地梳理中国动漫的发展脉络、艺术成就和文化价值。
他发表了多篇关于漫画理论的学术论文,探讨中国漫画的美学特征、创作方法和发展方向,致力于构建中国漫画研究的完整学术体系,强调从历史长河中探寻中国漫画的“根”与“魂”,挖掘其与传统文化(如文人画、民间美术)的内在关联。他的研究既立足历史,也紧扣当下,对新媒体时代的漫画,如网络漫画、条漫(即单栏纵向滚动阅读的漫画形式)的形态与传播有深入观察。
此外,侯百川还积极参与策划国内外漫画交流展、学术研讨会,积极促进漫画界的对话与合作。
同时,他著有文化人类学理论专著《老北京文化深层结构》,在京味文化研究领域亦有深耕。
眼疾近20年 用小说记录漫画灵感
聊起国漫,侯百川谈到自己从小热爱绘画,凭借自学打下绘画基础,妈妈买给他的《杨门女将》连环画至今保存完好。但他的绘画之路颇为坎坷:初中时起眼睛出现问题,影响近20年,令他缺乏立体世界的距离感和图画的形状感,这对渴望绘画的人而言几乎是致命打击。
他说:“那时候看图画,眼睛容易疲惫。我就把构思的漫画故事写成小说,自己完成书里的少量插画,然后出版。虽然当时画得少,但是每一幅还比较精致。眼睛好了以后,我才陆陆续续把这些故事都画成连环漫画。”
40岁后,侯百川的眼睛逐渐恢复,当时我国漫画的行业也正在逐步兴起。在文化人类学、艺术人类学专业知识的助力下,他更专注地投入漫画研究与创作,完成了长篇科幻悬疑小说《河门——不存在的神圣》(2015年华语科幻星云奖提名)、《异史录》,并独立绘画同名长篇漫画,其中《异史录》于2019年入围动漫新光奖。
谈到创作,侯百川说:“一个漫画家于创作前先在脑海内呈现那样的空间,漫画人物在这个空间里进行着他们的故事,有声有形,漫画家要用笔将自己脑海中的一切固化在纸上。有时候我坐在一个地方,忽然想到某个故事人物正悄然走过,我就会用手机拍下那个环境,记住他(她)触动我的一瞬。一个漫画家既活在现实世界里,也活在他的故事空间里。”
做“枢纽” 连接学院的深奥与市场的鲜活
最让人捧腹的是,他会像希区柯克那样进入自己的故事世界——《河门——不存在的神圣》中,他拍下自己的动作,PS到漫画里,作为一个反面人物和主角对打,然后很快“领盒饭”。“好玩嘛!”他笑着说。
作为70后,侯百川用“夹心层”形容自己这一代。他说,他们既不完全被上一代的“正统文化”语境理解,也与90后、00后存在认知隔阂。但他并不为此困扰,反而视作一种优势:“因为你在中间,两边都能看到,反而更客观。”因此,他既能欣赏纯文学的深沉,也能看见通俗文学的趣味。他推崇的《冰与火之歌》和《守望者》,都是兼具宏大奇幻设定与深沉人性思考的作品。这种包容而挑剔的审美,正是当下中国漫画最需要的视野。
从个人创作聊到行业现状,侯百川作为北京漫画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员,他也冷眼看到不少当下漫画行业的症结。
他直言不讳,国内很多资本对漫画的认知存在“严重偏差”:“他们把漫画当成了一种实用商品,像卖手机、卖食品、卖建材那样销售漫画,用流水线生产,去作者化,放弃文艺标准,只强调商业运营和资金背景。这些企业总期盼自己的漫画被最大多数网友喜欢和点击,却忽视了真正长期消费漫画的是少部分懂得漫画审美价值的核心发烧友。”这种模式下,创作者沦为工具,署名权和版权分成被剥夺,丧失了漫画家的尊严与动力。“结果就是,产品越来越缺乏竞争力,漫画的固定消费群体放弃国货,只买国外的漫画作品。国内的漫画市场越来越萎缩,大批的优秀漫画家不得不出海闯荡。”
侯百川对比日本、欧美的成熟模式,指出出路在于资本要保持耐心,转向后端IP开发,将漫画创作端交给百花齐放的文艺市场,让作品说话,实现作品的优胜劣汰。还要保障漫画家的署名权和著作权,也把更多利润还给创作者。他不仅在说,更在行动:积极推动有关方面规范市场,从书斋走出,为真正的创作者探出一条路。
此外,他也积极参与行业交流与文化传播:2024年、2025年都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浙江的“数字文化经济创新发展大会”,发表了“关于漫画的艺术社会学”“AI不能代替艺术家”等精彩演讲。
尽管现状堪忧,但侯百川对中国漫画的未来,内心充满乐观:“我们从来不缺画画的天才,我们的审美底蕴是深厚的。”他说,“只要把生态搞好,把创作者的权利保障好,好作品自然会冒出来。”
采访最后,他反复强调核心期待:漫画是绘画与文学的完美结合,漫画创作者必须是“全才”。“既要画得好,还要会讲故事。”这或许,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结束采访后,我一直在想,侯百川就像一个独特的“枢纽”。他连接着学院的深奥与市场的鲜活,也连接着创作的孤独与为行业奔走的热情。
他正在做的,不只是创作一部优秀的漫画,更想亲手参与并改变这段“正在发生的历史”。这条路不易,但有这样一位清醒又热忱的“修路者”,总归让人看到更多的希望。
访谈
传统文化符号 要在当代叙事中自然落地
北青报:您曾多次提到“中国漫画的民族化道路”,在您的研究中,中国漫画从早期的讽刺画、连环画到现代故事漫画,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如文人画、民间美术、戏曲等)有着怎样的联系?有哪些具体的作品或画家最能体现这种“中国气派”?
侯百川:中国漫画的民族化从未脱离传统文化土壤:早期讽刺画借鉴文人画的笔墨意趣与批判精神,连环画吸收民间美术的造型风格与戏曲的叙事节奏(如《兴唐传》《三国演义》《岳飞传》等作品,以线性叙事传递忠孝节义的传统价值观)。最能体现“中国气派”的作品,既有纸媒时代扎根民间生活的连环画经典,也有《玄皓战记》《一人之下》《神契》《中国惊奇先生》这样融合儒释道文化、民俗元素的现代漫画作品。画家们的精湛艺术功底,让传统文化符号在当代叙事中自然落地。
北青报:回顾中国漫画的百年发展,有哪些关键的历史节点或转折点,对今天的漫画生态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我们从历史中可以汲取哪些宝贵的经验或教训?
侯百川:关键节点,纸媒时代的自由创作期,孕育了多元艺术风格;2014年资本大量涌入,改变了行业的运作逻辑;数字平台兴起,推动了条漫等新形式的普及。
可以总结的经验教训有,比如漫画的核心价值在于创作者的原创力与艺术表达,在于其文艺价值——即便是最接地气的“二人转”也是有文艺标准的;流水线式的工业化生产带来的所谓高生产效率不是漫画的核心追求;不像三十年前,当今网络上文艺作品已经汗牛充栋,我们现在最缺乏的是让好作品出现的机制;脱离文化根脉与文艺、艺术的评价机制,只会导致懂行的核心消费者流失,市场萎缩;保障创作者权益是行业可持续发展的基础。
流量逻辑 正在挤压优秀原创的生存空间
北青报:如果让您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当前中国漫画行业的整体状态,会选择哪几个?为什么?
侯百川:关键词,我选机遇与困境并存、商业化失衡、潜力待释。原因是数字平台与新形式带来传播便利,但资本将漫画等同于实用商品,忽视了艺术性与文学性;创作者权益缺乏保障,原创动力也受限;大量潜在的创作人才因行业生态问题难以成长,但中国深厚的文化资源与庞大的受众基础仍为行业保留了巨大潜力。
北青报:数字平台(如快看、腾讯动漫等)和“条漫”形式的兴起,深刻改变了漫画的创作、传播和消费方式。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它给漫画的艺术性和叙事深度带来了哪些挑战与机遇?
侯百川:机遇:降低了创作与传播的门槛,让更多作品触达受众,条漫的碎片化叙事适配当下阅读习惯,也拓展了漫画的消费场景。
说到挑战,过度追求快节奏、强刺激的内容,导致部分作品叙事的深度不足、艺术表现力弱化;平台算法主导的流量逻辑,挤压了需要沉淀的优质原创内容生存空间。
北青报:如今漫画的成功常常与“影视化”“游戏化”等IP开发紧密绑定。您认为在这种商业化浪潮中,漫画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其本体价值应该如何坚持和发展?
侯百川:漫画的本体价值在于绘画艺术的独特性与文学叙事的思想性,二者缺一不可。在IP开发热潮中,应坚守“创作优先”原则:让漫画创作不依附于影视、游戏的改编需求,保留其独立的艺术表达;同时,IP开发应反哺原创,将衍生收益回馈给创作者,鼓励其在艺术与叙事上持续深耕,而非沦为工业化IP的“前置手段”。
核心竞争力 是文化根脉的当代转化
北青报:从研究和教育的角度看,您认为目前具备独立创作能力的漫画家是否稀缺?中国艺术研究院或高等艺术教育体系可以为此做些什么?
侯百川:我认为国内具备独立创作能力的漫画家并不稀缺,中华民族素来是个强调才艺的民族。漫画的创作人才,我们绝不会比日本少。问题是当今资本主导的行业生态挤压了人才的成长空间,部分美术学院漫画系的关停也切断了专业培养路径。我觉得高等教育应该重建漫画专业培养体系,兼顾绘画功底与叙事能力训练;搭建学术研究与创作实践的桥梁,引导学生理解漫画的艺术本质与文化价值;推动行业与院校合作,为学生提供自由创作的实践环境。
北青报:在日、美、韩漫画强势影响的全球背景下,您认为中国漫画未来的核心竞争力应是什么?我们应如何利用好自身丰富的文化资源,讲好既能与世界对话,又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故事?
侯百川:核心竞争力是文化根脉的当代转化,以中国传统文化、民俗风情、时代故事为内核,用国际化的叙事语言表达。比如像《玄皓战记》那样,让道家文化、民间传说成为叙事的有机部分,而非表面符号;同时应借鉴《守望者》《冰与火之歌》的经验,在奇幻设定中融入深沉的人性思考,打造既能与世界对话,又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作品。
AI不应该参与漫画创作
北青报: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正在冲击许多创意行业,您如何看待AI在漫画辅助创作乃至未来叙事层面的潜力与边界?它会重塑“漫画家”的定义吗?
侯百川:我认为AI不应该参与漫画创作,AI可以用在动画、影视、游戏、短剧或者动态漫领域,但是不应该参与漫画和文学创作。漫画和小说都不仅是承载IP的工具,就漫画而言,每一处画家勾勒的线条和形状都是读者欣赏的内容,那些点线面中体现的是画家私我的特质,都是漫迷情感投射的对象。
AI会导致作品丧失被欣赏的理由。您可能会仔细欣赏一个初学国画的老先生的拙劣画作,但您可能盯着家里的印花被单认真品味吗?动画、游戏、动态漫等产业销售的根本内容不是静态的画,所以它们可以使用AI。
北青报:作为国家艺术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您认为在政策层面,有哪些可以进一步支持和引导漫画产业健康、高质量发展的地方?(例如,在学术评价体系、国家级展览、基金扶持等方面)
侯百川:建立漫画家职业资格认证体系,保障漫画家的署名权、著作权与版权分成权益;完善艺术评价体系,将漫画纳入正规艺术学术范畴,举办国家级漫画展览,提升行业艺术地位;设立专项基金,扶持原创漫画创作与出版,鼓励资本进入后端IP开发,而非前端控制创作。
在作品中注入真实 才能打动读者
北青报:您个人的研究工作,是如何与当下的漫画创作实践相结合的?您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中国漫画留下些什么?
侯百川:我的研究在于文化人类学、艺术人类学,这为创作提供了理论支撑,让我能深入理解作品的文化内涵与受众心理。而创作实践又让研究更贴近行业现实,避免空谈理论。我希望通过两方面的努力一是推动行业规范,为漫画家争取应有权益;二是用自己的作品证明,漫画可以兼具通俗性、艺术性与思想性。
北青报:对于刚刚踏入行业,怀揣梦想的年轻漫画家和漫画研究者,您有怎样的建议?他们应如何平衡艺术理想、个人风格与市场需求之间的关系?
侯百川:平衡艺术理想与市场需求,不必刻意迎合流量,也不能脱离受众,要在坚持艺术追求的基础上,找到与市场的契合点;也要深耕文化积累与专业能力,广泛涉猎文学、艺术、文史类知识,扎实打磨绘画与叙事功底,成为“全才型”的创作者;坚守创作初心,理解纯文学的思想性并非“崇高说教”,而是内心的深沉感悟,在作品中注入真实的情感与思考,才能真正打动读者。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