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磁县的北朝考古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我被一只神鹿给迷住啦。它原本的位置在湾漳大墓的墓道墙壁上,它口衔灵芝,背生双翼,御风而行,是引导亡灵走向再生的神灵之一。
神鹿的每一笔线条好像都带着风,艺术家下笔果决而飘逸,凝视它飞扬洒脱的身姿,好像都能感知到气流从身边拂过,眼前有烟霞,耳边有风吟。这只神鹿的眼睛漂亮极了,又圆又黑的眼珠中间是一小点留白,那是目光炯炯的反射,黑眼珠向外是赭色、赤红两条弧线,多么生机勃勃气血充盈的美目!两只向后翻起的鹿蹄,经得起解剖学的审视。极度写实的还有它的羽翼,翅膀边缘的初级飞羽、翅膀内侧的次级飞羽与三级飞羽历历分明;飞羽基部的覆羽、翅膀前缘控制飞行姿态的一小簇小翼羽都画得一丝不苟,但绝不板滞,仿佛它并非来自想象,而是画家亲眼见过它翱翔天宇。
尾羽则进行了写意化处理,飘扬灵动波荡有力的线条,好像是它从眼前飞速掠过之后留下的视觉残影。周遭是翻卷的祥云,笔触婉转的奇葩。
它和众多神灵以及下面迤逦而行的文官武将侍卫仆从,就这样深埋地下,在黑暗中陪伴北齐开国皇帝高洋一千多年。
博物馆以一比一的比例复刻了高洋墓,工作日的参观者寥寥,一个人沿着通向墓室的坡道一直往下走,即使是响晴白日,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复制的空间,也能清晰地感到一步比一步更浓重的孤独感,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走到墓室门口,猛回头,惊觉这两侧色彩绚烂一律向上向外的浩荡队伍,还有那一千八百多个栩栩如生的陪葬俑,对于终将沉入永恒黑暗的凡人,是多么巨大的安慰!即使他那么混蛋、癫狂。
“尔朱百万下金戈,一战功成乞活多。定霸遂开齐社稷,迁都犹续魏山河。英风马上鲜卑语,老泪尊前敕勒歌……”这是高欢;“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容弘雅。性聪警,多筹策,当朝作相,听断如流……然少壮气猛,严峻刑法,情欲奢淫,动乖制度”,这是高澄;“每临行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之不多:屡犯艰危,常致克捷。其后纵酒肆欲,事极猖狂,昏邪残暴,近世未有”,这是高洋。
——北齐国祚短促只有二十几年,开国者起于边鄙,终成一代帝业,在他们身上总是兼有极端矛盾的言行,既见乱世枭雄的壮怀激烈心机深沉,又常现令人咋舌的清澈的愚蠢、天真的残忍、恶作剧式的放纵。近年更有学者认为,高家人往往在人生后半段突然“性情大变”,或许是源于家族的某种精神病基因。
从博物馆出来,便直奔散在田野中的“高家坟”。
“死葬漳滨尚臣节,麒麟高冢郁嵯峨”,这是清代史学家赵翼漫游时所见。如今的情形也差不多,麦田郁郁葱葱,已经秀穗的麦子籽粒饱满,观之可喜。华北大平原上绿野平畴,高欢的义平陵是很醒目的隆起。当地村民在封土上盖了一座庙——后来发现,借势帝陵封土,供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各路神灵,是此地常规操作。
相距两百多米、埋葬高澄的峻成陵就无威仪可言,很像是北方田野里常见的断壁残垣,如果没有文物考古单位的一块说明碑,很容易忽略过去。
但最“平凡”的还属高洋的武宁陵,“湾漳大墓”在回填之后已成一片菜地,如果不是文物部门庄而重之地立了一块碑,完全不能想象刚才在博物馆看的那些辉煌俑阵、灿烂壁画就来自脚下。它与农家院落比邻,一位大姐笑呵呵地对我说:“啥都没啦,就是个这。”当天村里正有人家办白事,好几位妇女正在忙忙碌碌置办大席,炸好的大鱼支支棱棱地在大铁盆中,等着浇汁上桌。
村民也罢,君主也罢,一样尘归尘土归土,众生平等。
看完“三高”,又去了十几里地以外的“天子冢”——元善见的孝静陵,这位东魏皇帝受尽了高家父子三人的花样欺负,生得窝囊死得冤枉。其封土之上也盖了庙,玉皇大帝居于C位,其他神祇各据一个单间,姻缘、财货、子孙……各司其职,领域细分。想想真是令人哑然:南北大分裂时代的帝王几乎全员虔诚向佛,北朝政权在典章制度方面崇儒学儒,如今在他们的陵寝之上,道教神谱中的神仙精细化地满足烟火人间的愿望,如此奇异如此混搭,倒也算得上古为今用三教合一。
对一言难尽的北朝,史学家陈寅恪有一段著名表述:“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站在麦田任思绪胡乱奔逸,最强烈的情绪不是该如何评判一千五百年前的逝者,而是《红楼梦》中“好了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只有大地安忍不动,滋养一切生命,收纳一切生命。
文/得得
编辑/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