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工智能已经可以生成短视频的时代,艾略特·厄威特的摄影作品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启发?
苏州河畔比邻四行仓库的瑞典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本月刚刚开幕一个摄影展览:与玛格南图片社合作的摄影大师艾略特·厄威特的个人回顾展“艾略特·厄威特:镜头下的奇遇”。
“对任何类型的摄影开放。”这是开幕时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执行董事克里斯蒂安·德维尔提到的这个影像艺术中心的特点,参观者确实会在这里体会到这点。在通往这场“奇遇”之前,我经过了从摄影构成场域装置作品的艺术家范西的作品;而在“奇遇”结束后,我一脚踏入了爱德华·泊汀斯基大型的景观摄影作品中。夹在这两个更偏向装置和抽象景观的展览中间,仍坚守摄影师身份的艾略特·厄威特,用一百多张照片向大众显示出了他特别的“人情味”。
“什么都拍”的摄影师
“艾略特·厄威特:镜头下的奇遇”是20世纪最著名的摄影师之一艾略特·厄威特在中国的首次个展。所选作品涵盖黑白和彩色的作品系列,按主题分类,并在现场空间以不同环境颜色进行装饰。整个展览现场呈现一种诙谐幽默和精致怀旧的氛围。
如果你还不熟悉艾略特·厄威特这个名字,没有关系。在一百多张摄影作品里一定有一两张是你能辨识出的来自记忆中熟悉的画面——不管是在巴黎埃菲尔铁塔前相拥的恋人和跳跃的人,还是一只戴着帽子的吉娃娃与两双腿排成一排的场景,都是大众媒体和摄影教材中的常见经典图片。
艾略特·厄威特早已享誉当代摄影史,并且作为玛格南图片社的摄影师,他曾经参与记录了20世纪最重要的一些历史时刻。但他在中国观众中远没有罗伯特·卡帕、罗伯特·弗兰克或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有名。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后面提及的这些摄影师拥有更鲜明的标签: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现代摄影圣经《美国人》作者——罗伯特·弗兰克;提出“决定性瞬间”的布列松等。艾略特·厄威特的标签没有那么鲜明,因为他开放向所有题材,横跨街头摄影、纪实摄影、艺术摄影和时尚摄影诸多领域,是一个“什么都拍”的摄影师。
最伟大的街头摄影师之一
“什么都拍”既因为生存和职业的需要,也来自厄威特的个人兴趣。
作为俄罗斯人后裔,艾略特·厄威特出生于巴黎,在米兰度过童年,11岁时随家人移民美国,落脚好莱坞。16岁时,厄威特在好莱坞一家摄影工作室打工,每天放学后冲洗电影明星寄给粉丝的照片。“冲洗过成百上千张英格丽·鲍曼(好莱坞著名女演员)。”厄威特回忆说。
这段经历接触到的摄影作品也许在厄威特成长道路上提供了一个反面教材,因为他曾经表示这些毫无瑕疵的明星照片并不是他感兴趣的。而在此期间,他看到了布列松1932年在巴黎拍摄的照片《圣伯纳码头,靠近奥斯特利茨火车站》——画面中两个人在混凝土立交桥上背对观众向前凝望,在形成的V字形前景中,伸出渐远的铁轨。这幅作品成为厄威特投入摄影的理由和参照物,直到老年仍记忆犹新。
“令人回味并且充满感情,而且,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观察就可以产生。”他在82岁接受采访时这么评价这幅布列松的照片。当时他想,如果可以靠拍这些照片谋生那就太好了。让人惊讶的是,他做到了。虽然为了谋生,他接受了各种各样商业摄影的委托,但他将这份触动保留到了自己的个人作品里。这条简单又充满人情味的标准也是他对摄影的信条。
19岁时,厄威特获得机会在一家工艺美术俱乐部展出了自己的42幅摄影作品。这些作品中还看不到后来最显著的幽默感,主要是对日常生活中发现的几何构图的实验,展示他对这个媒介的探索兴趣。
同年他来到纽约,在旅行中结识了大他四岁的罗伯特·弗兰克,建立了友谊——后者也帮助他进入摄影行业。在第一次展览的2年后,厄威特就将当时最满意的个人作品集结成册,送了一本给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主任爱德华·斯泰肯,广结善缘。然后他到美国南方旅行,并购买了莱卡相机开始拍摄旅途中的陌生人。
厄威特带有羞涩感的热情个性和早期照片很快征服了这些现代摄影艺术的重要推手,他自己的摄影生涯也快速进入上升期:接到了前美国联邦农业安全管理局局长罗伊·史赛克的委托,邀请他参与一个记录美国匹兹堡城市变迁的项目。在匹兹堡待的4个月中,厄威特拍到了早期的经典之作——笑着拿玩具枪抵着自己头的黑人小孩。之后他去欧洲服兵役,接受训练之余拍摄士兵的悠闲生活状态,通过这样一组照片获得了1951年《生活》杂志摄影大赛奖项。随后,厄威特用1500美元奖金购买了一辆车。这样他就可以更加自由地做他最喜欢的两件事:旅行和摄影。
在巴黎期间,厄威特认识了罗伯特·卡帕。卡帕让他退役后去玛格南图片社报到。此后他如约加入玛格南图片社,并曾作为主席在此工作了三年。在年轻力壮的年纪里,厄威特赶上了图片杂志和人文摄影的黄金年代,人生与摄影紧紧扭结在一起。摄影不仅顺利成为谋生职业,也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拍摄了大量的时事图片。比如在展览中可以看到时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赫鲁晓夫和当时美国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厨房辩论”的照片;他受杂志委托拍摄过各类名人,比如在片场休息看书的玛丽莲·梦露;他也有机会旅行到不同国家拍摄,或者深入一些选题如两性关系。他也接拍彩色商业广告,比如展览海报上那张看见一双金色低跟鞋和黑猫的照片,就是为鞋履广告拍摄的。
在长达60年摄影生涯中,个人作品为厄威特确定了风格,赢得了荣誉;永远不间断的个人拍摄,是他区别于其他职业摄影师的关键。
在拍摄个人作品时,厄威特可以被称为是最伟大的街头摄影师之一——从来不提前预设拍摄主题,并建立了60万张图片的庞大照片库。厄威特在晚年开始整理,根据不同主题结集出版,出版了近50本摄影集。无论是在展览中,还是在他2014年出版的个人最佳影集《艾略特·厄威特:个人精选》里,我们都可以一眼看出他以世界作为观察对象的开放包容:从旅行所见,到两性关系,从家人到难民,从狗到切·格瓦拉,无所不包。如果用“相机是看世界的眼睛”这个传统比喻,厄威特则代表了相机背后那颗永不疲倦的好奇心。
“快速而不做作”
在阿德里亚娜·洛佩兹·桑费柳导演的纪录片《艾略特·厄威特:沉默听起来不错》里,当80多岁的厄威特被问起什么是摄影对他的意义时,他不愿意诉诸高论,而是略带挖苦地回答:“这是我的谋生方式。”就像成名后面对摄影相关采访时,他说得最多的可能就是“我只是拿上相机,不停拍照而已”。
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真实的回答。我们都知道经典作品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摄影师拍摄数张才能得到的,厄威特的摄影也不例外。但是我们也都拍过照片,清楚他的“决定性瞬间”中饱含的幽默感和微妙的画面对比不是光靠多拍几张就能达到的。在这一点上,摄影师本身如何观察世界,如何看待摄影和生活,以及是否具备敏感和耐心,都更加重要。甚至,其实是一种天赋。
对于拍摄者的重要性,厄威特其实很清楚:“对我而言,摄影是一门观察的艺术,它是在平凡之处找寻趣味。我认为这与你看到什么关系不大,而与你看待它们的方式息息相关。”
在观察能力方面,厄威特确实是寻找对比冲突的大师。他可以抓住肢体语言,以及人与人之间彼此影响下表情的微妙变化,这在展览作品中处处有迹可循。而在方法上,在展览中播放的纪录片中厄威特提到“快速而不做作”。这确实是非常实用的创作建议。
图像来自内心深处的微笑
展览作品中,我最先被吸引的是他在不同城市拍摄的两张照片:一张在1970年的日本东京,身着传统贵族服饰的人站在木质建筑中,面向观众,他的面前天空中有鸟飞过;另一张在1989年的法国巴黎,户外场地中一座双手抱住头部的黑色女性雕塑前,有一个穿着浅色毛衣的美丽女孩做出同样抱头动作。
这两张作品在策展安排下呈竖向排列,虽然场景不同、年代不同,并置却带给我一种奇妙的联想。我琢磨着两张照片的关联在于:下面日本东京画面中看起来比人物还大的白色飞鸟,双翅呈现出上升趋势,指向上图在巴黎抓拍的与雕塑呈现同样姿势的女孩;而女孩双臂向上,双眼却朝下,回应着下图。黑白胶片的效果产生了冥想般的宁静空间。
整个展览中最触动我的是厄威特的一张“普通”家庭照。我说普通,是因为这是几乎每个家庭都会拍摄的:丈夫拍妻子和女儿,还有一只猫。这可能也是很多家庭会发生的场景——母亲满怀爱意和好奇地与刚出生几天的孩子目光对视。这张情感如此细腻,引人共鸣,因为厄威特抓住了满怀爱意的注目瞬间。而此时,母亲、孩子与猫构成了画面中圆形构图,目光中蕴含的情感在这个空间里流动起来。厄威特仅靠一张照片就传递了情感连接,这是他最为拿手的。这张家庭照也跻身厄威特最优秀的照片之一,并且被选入爱德华·斯泰肯策划的著名展览《人类大家庭》中。
家人、孩子、旅行见闻……这些明明都不是特殊题材,但厄威特就是能快速抓取,并拍出这种神奇感。布列松曾描述厄威特最好的作品中,安静、诙谐的图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微笑”。
厄威特拍摄的明星也与日常不同,呈现出另一种神奇面貌——让明星脱离刻板印象,回到日常。比如梦露在他的镜头前好似一个友善迷人的朋友,一扫为塑造性感明星做出的做作姿态。
当摄影师走向公共空间的人群时,这种日常的丰富情感转变为观察下的轻松、诙谐、幽默、讽刺画面,比如展览中的《观看博物馆》系列,还有厄威特最著名的《狗》系列。
拍摄《狗》这一系列的经历来自鞋履广告的拍摄。面对狗的眼睛,厄威特找到了看待世界和人类自身的另一种视角。这是他1974年在纽约拍摄的广为流传的名作来源。接下来,厄威特被各种狗所吸引。他喜欢对着狗吠,看狗的反应,快速拍摄下来——那些狗的反应时常让人忍俊不禁。这一系列在展览中是通过一个反复播放的视频形式呈现。这些作品体现了动物与人的情感互动和彼此依赖。
“我很严肃地对待不严肃。”面对当时他所处的严肃纪实摄影氛围,他轻松跳脱出来,从来没有因为要传达某种观点而放弃情感沟通的企图。
最后一个摄影大师?
厄威特在2023年11月29日以95岁高龄去世,他的同代摄影大师们也大都仙逝。看着厄威特的个展,很难不让人想到,曾经卡帕时期的玛格南图片社,图片报道的黄金岁月,以及纪实摄影所仰赖的胶片媒介,也都随大师们仙逝,或被时代淘汰。其中最优秀的则成为美术馆馆藏展品或者装饰品,成为供人研究的历史。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厄威特开始纪录片拍摄,并且作品颇丰。老年开始整理图片库,将过往未发表的作品重新整理出版。一直到90岁高龄,厄威特仍然处于工作精力旺盛状态。长寿的厄威特也是从胶片摄影到数码摄影转变的亲历者。
看看厄威特对当代摄影的意见还是蛮有趣的:他一直坚持认为摄影是一门手艺,而不是一种艺术形式。当他工作时,自称“职业摄影师”;而进行个人摄影时,则自称“业余摄影师”。为此,他并不同意今天因为每个人都能拍照而人人都是摄影师的说法——因为正如拿笔写作,每个人都可以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作家。
他反对修图,曾经嘲笑说如果禁止使用修图软件,那杂志将基本都开天窗。在《艾略特·厄威特:个人精选》中,他专门声明影集中所有照片都未经数码后期修片,只有一张例外,那是他16岁时将两张底片局部重叠放大,他后来意识到这是在“干傻事”。
尽管他坚守摄影师身份和摄影技艺,他的最佳作品具备视觉艺术作品的所有美德,但是他对摄影向当代观念艺术的转变,以及作品出现的越来越大量的自我暴露,依然产生激烈的讽刺情绪。这促成他建立了一个虚构的自我身份——冠以名字安德烈·S·索利多尔,并以这个身份出版了一本作品集《安德烈·S·索利多尔的艺术》,将英文书名的首字母连起来就是“屁股”的单词,极尽讽刺之能事。作品集包括厄威特针对罗伯特·梅普尔索普、辛迪·舍曼、赫尔穆特·牛顿等等今天耳熟能详的当代时尚和艺术摄影先驱进行的刻意模仿之作。
从展览呈现的纪录片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的这个分身形象——他把自己打扮成小丑。关于这本作品集和厄威特塑造的分身,可查到的资料并不多。但在厄威特身上分裂出的角色,似乎也有趣地揭示了摄影在今天存在的巨大分歧。这与摄影作品在艺术市场的位置也有关系。而一个明显的转向是,当代艺术创作领域,无论摄影的分量如何,今天的创作者都会称自己为艺术家而非摄影师,似乎后者只关乎技。
在展览的最后,我们进入到厄威特的“抽象”系列作品。比如有一幅作品是一个街灯落着一只鸟,天空正好飞过一架飞机。似乎厄威特又回到了最初的几何构图实验,但更加充满随机的乐趣。我马上会联想到,这种摄影师苦等的偶然画面构成,其实在今天人工智能的帮助下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那伴随人工智能环境成长的观众,在看厄威特的作品时看到的是什么?
我向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全球策展制作人杰西卡·贾尔提出了这个问题。她特别指出:厄威特处于模拟时代(analogue),而今天我们处于数字时代;今天这个展览的意义,很重要一点在于,数字时代出生的观众,也有必要知道这一段摄影的历史。
图片来源:艾略特·厄威特/Fotografiska Shanghai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