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至19世纪,一种来自中国的布料畅销欧洲,成为当时男女服饰的重要原材料。这种名为“紫花布”的中国土布,无需染色,天然呈淡赭黄色,产地为江南地区。它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由东方抵达欧洲,一经面世,便成为西方各国尤其是英法等国贵族、绅士追逐的时尚顶流。在法国作家大仲马、福楼拜、雨果,以及英国作家狄更斯等文学巨匠的作品中,也常可以见到穿着中国紫花布制成的长裤、长袍并引以为时髦的书中人物。
那么,这种紫花布与上海有怎样的历史渊源?它当年为何如此受到西方时尚人士的追捧?曾经风靡一时的紫花布,如今却又为何几乎鲜有人知?
让我们走进在上海市档案馆展出的“大道同行海纳百川——从‘丝绸之路’的历史回响到‘一带一路’的上海实践”档案文物展,了解这块紫花布的前世今生。
“大道同行海纳百川——从‘丝绸之路’的历史回响到‘一带一路’的上海实践”档案文物展中陈列展示的格纹紫花布(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非遗理论与应用创新基地提供摄影:葛冬冬)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代表作品《基督山伯爵》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书中主人公爱德蒙•唐代斯为获取重要线索,以罗马汤姆森和弗伦奇银行首席代表的身份,专程拜访马赛市长。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主人公的打扮和举止自然都要符合相应的社会地位,正如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此人身穿淡蓝色礼服,紫花布裤,白背心,举止和口音都有一股英国味儿。”
不约而同的是,在同时期的法国作家作品中,也有关于紫花布的相似描述。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写道:“药剂师过来了。他穿一件青燕尾服、一条紫花布裤、一双海狸皮鞋、还戴一顶毡帽——一顶矮筒毡帽,真正难得。”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写有:“他最讲究的服装,是一条紫花布裤,大象腿式裤筒,裤脚由铜丝带扎在脚下。”
而在英国,作家狄更斯也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及“紫花布”,仅仅一部《大卫•科波菲尔》就曾八次出现。如书中人物艾米莉说:“要是我有一天做上阔太太,我一定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紫花布的长裤,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外加一箱钱。”又如大卫去租白金汉街一套精致合宜、俯视河景、带家具的公寓,女房东克拉普太太出现时‚“穿一件紫花布长袍,下面露出法兰绒衬裙的荷叶边。”大卫“几乎不敢奢望自己居然有幸能住上这样一套高贵的房间。”
由上述经典作品中的描述,可见紫花布这一海外舶来品在当年英法等欧洲国家的受欢迎程度,几乎已成为身份地位、时尚潮流的代名词。也难怪,有学者将紫花布称为“世界近代贸易史上最火的单品之一”。
紫花布在经典文学领域的留痕不止于此,在近现代中国文学作品中,老舍《三兄弟》、沈从文《边城》、张恨水《啼笑因缘》等书中也都写到了紫花布的服饰。不过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书中穿戴紫花汗褂、紫花裤子、紫花大褂、紫花围腰的,则大多是中国社会穷苦阶层尤其是乡村从事农耕劳作的农民。
紫花布的诞生与传播
紫花布诞生于松江乌泥泾(今上海徐汇华泾镇),它的历史发展与黄道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元朝时期,黄道婆从海南崖州带回当地先进的棉纺织技术,在松江乌泥泾传授技艺。经黄道婆的革新和推广,松江地区的棉纺织技术水平迅速提高,当地产的“乌泥泾被”名闻天下。到了明代,松江已成为全国棉纺织业的中心。棉纺织业的发展带来了经济繁荣,松江府由此成立。民间有“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的说法。乌泥泾的印染技艺也很著名。当地出产的扣布、稀布、标布、丁娘子布、高丽布、斜纹布、斗布、紫花布、刮成布、踏光布等,还有印染的云青布、毛宝蓝、灰色布、彩印花布、蓝印花布等,都和“乌泥泾被”一样享有盛誉。
18世纪乃至19世纪,松江布更远销欧美,在西方世界风行一时,其中尤以紫花布最为流行。
最先外销紫花布的是葡萄牙人。从16世纪起,葡萄牙人便将其销往欧洲、美洲、非洲、日本、印度和东南亚地区。1590年葡萄牙神父杜阿尔特•桑德和亚历山德罗•瓦利尼亚诺在《中国王国记述》中记录了木棉(gossipina):“这种棉可以制成各种衣服,我们常常会穿,这些衣服也被销往很多地区。”明清经济史和对外贸易史中经常会遇及的一个外文词汇‚“Canga”,国内学者一般认为是吴语“江”的发音,指松江布,即对本色土(棉)布的统称。
国家博物馆藏紫花布
明清时期,松江府地区属南直隶南京。根据郭卫东《丝绸之路续篇——“南京布”的外销》一文研究,当时出口到欧洲的紫花布,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里都是叫“松江布”的,后来英国商人才把它改成“南京布”。这一说法与刘甜、舒黎明《壹棉壹世界:7000年的棉与人》相互印证:当时紫花布运输以南京为主要集散地,经营这种棉布的东印度公司便称其为“南京布”。此后,“南京布”便作为“紫花布”在欧洲市场流通时的主要名称。由此可见,“南京布”其实并不是特指南京一地出产的棉布,而是泛指以南京为中心的南直隶广大地区生产的棉布——其中以松江府为最主要产地。
从某种角度而言,在当时的紫花布海外贸易领域,松江布和紫花布、南京布是画上等号的。
紫花布既不紫也无花
说起紫花布,人们望文生义,或许认为它是紫色的。其实,紫花布既不紫,布样上也无花。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描述道:“由农民织成的家机布,未经加工多微带黄色,特别经久耐用。”由此可见,紫花布的色彩并不花哨,除了不漂不染的“本白”,还有老蓝、土黄等单色。但就是这样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朴素土布,却得到了西方人士的喜爱与追捧。
沈从文所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溯源紫花布的原材料,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有这样的记载:“闽广多种木棉,纺绩为布,名曰‘吉贝’。松江府东去五十里许,曰乌泥泾。其地土田硗瘠,民食不给,因谋树艺,以资生业,遂觅种于彼。”吉贝是木棉的古称之一。宋元之后,随着棉花纺织技术的简化与产量的提高,木棉纺织技术因为过于复杂逐渐被淘汰,仅在中国海南部分黎族聚居区保留了下来。这也能够从侧面解释,从海南黎族聚居区回到上海的黄道婆,带回来了紫花布的技艺。
这一点在崇祯《松江府志》得到验证:紫花布“用紫木棉织成,色赭而淡,名紫花布”。明代种棉有木棉、草棉两种,花则有白色、紫色之分。根据《天工开物》记载,白棉花的种植占十分之九,而紫棉花占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紫花棉是一种天然彩棉,棉花花开为紫色,成熟后的棉果为黄色,纤维细长柔软,织成的手工布未经染色就呈现天然的黄色,经久耐用,其纺织品因此被称作“紫花布”。
淡出历史舞台
发源于乌泥泾的“棉花革命”,温暖世界700多年,奠定了上海地区繁荣昌盛的产业基础,也慢慢成为当时中国的支柱产业之一。
据《上海纺织工业一百五十年(1861-2010年大事记)》:清中叶,上海地区年产棉布4500万至5000万匹,大量销往东北、山东等地,紫花布等经广州口岸输出西方各国。高峰年间,每年向国内外市场输出棉布3500万至4000万匹,年贸易额白银700万至800万两。
清人绘《收购棉纱图》
紫花布为代表的棉纺织业促进了国计民生。黄道婆总结的手工棉纺织技艺,从乌泥泾传至松江全府,进而传遍整个江南。元、明、清三代约600年,以松江府为中心的江南棉纺织业独步全国,成为棉纺织业最发达的地区,其产品远销全国各地,有“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的民谚,也赢得了“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赞誉。
经黄道婆的革新和推广,松江地区的棉纺织技术水平迅速提高,到了明代,松江已成为全国棉纺织业的中心。《上海纺织工业一百五十年(1861-2010年大事记)》的数据表明,万历年间,上海县30万城乡人口中有20万人从事手工棉纺织生产,整个上海地区年产棉布3000万至3500万匹,品种以原棉品种、质地分,有紫花布、白棉布、黄纱布。
以紫花布为代表的中国棉织产品,也在欧美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据英国1883年出版的《中国博览》记载,在英国人人以穿着紫花布为荣,似乎没有这种中国棉布裁制的服装,就不配称为绅士,难以登大雅之堂。紫花布成为欧洲许多贵族、绅士追逐的时尚。这种紫花布裤子,如今也作为历史文物被保存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中。
直到19世纪初叶,英国的纺织工艺仍较为落后,美国的纺织工业甚至还没有建立起来。反观中国,棉花纺织业已有数百年的蓬勃发展历程,以紫花布为代表的棉纺织品在质地、花色等各个方面都超过了欧洲生产的布匹,而且价格低廉。因此,紫花布被大量出口到海外,并成为欧美贵族追逐的时尚物品,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种局面很快迎来了巨大改变。虽然‚广州怡和洋行在向他们往来的商家发送的行情报告中,还说到“中国土产的‘紫花布’,无论在质地和成本上都优于曼彻斯特的棉布”,但随着英国工业革命的完成,用新发明的纺织机器生产的棉纺织品,在性价比和质量方面不断进步,最终结果我们都看到了,手工终于败给了机器,“紫花布”也就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
如今,随着各方人士的深入研究与挖掘,曾一度湮没在时光中的“紫花布”,拂去历史尘埃后又再次浮现世人眼前。百多年前,它作为“中国名片”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行销海外,在世界舞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时尚华章,也为上海城市记忆镌刻下了生动而鲜活的历史印记。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