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作家)
王阳明早期的书法,点画清晰,结体紧凑,崇尚古法。但人进中年,他的字势却越来越狂放起来。他在《传习录》中说: 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王阳明48岁时写的手卷《草书七言诗》,笔画随心而动,情感自然抒发,字与字之间连在一起,从中可以看出一个“狂者”的郁愤之情。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写这幅字时,他在经历着什么?
他写下这幅字的这一年,是明正德十四年。这年六月十三,皇帝的叔叔、江西的宁王朱宸濠生日,他以庆生为名集中了江西的文武官员,突然将他们都关入监狱,宣布起兵造反。
刚好在巡抚南赣的王阳明,刚好路遇大风未能及时赶到宁王府而躲过一劫,刚好奉旨剿匪完毕手中握有军队。这种种的巧合,把他逼到了讨逆第一线,且因为事出紧急,无法等待朝廷做出周全的布置。在朝中各路势力尚且争论不休的时候,王阳明当机立断发兵,之后不到半个月,就捉住宁王,结束了这场叛乱。此时,决定亲征的皇帝才刚出北京。
但对王阳明来说,他的麻烦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首先,宁王毕竟是正德皇帝的叔叔,“正逆”的区分仅在皇帝一念之间。皇帝是在七月十三宣布宁王为“贼”的,而迫于时势,在现场的王阳明六月十八就举起平叛大旗。其次,宁王在朝中经营多年,朝廷中遍布与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勋贵,他们会担心自己与宁王的交往证据落入他人之手。再者,怎么全江西的官都被宁王扣留单你王阳明没有?你跟宁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更何况,王阳明现在握有大军,是跟宁王一样危险的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把王阳明推到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地步,一时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出于嫉妒的,出于害怕的,出于怀疑的,各怀心思的人都盼着他倒霉。明明是立了大功,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危及到什么程度呢?皇帝亲征的先遣部队——被称为“北军”——到达江西,打着皇帝的旗号让他交出朱宸濠,并逮捕了他的下属要其交代“谋反”证据;他家乡的官员私自到他家清点他的家产,做好抄家的准备。
王阳明是不是清白,掌握最终评判权的是皇帝,而拥有解释权的却不是王阳明。事都是那些事,讲的重点不同,就会导向不一样的结论。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是正德十四年冬天王阳明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王阳明虽然心里委屈,但对自己为什么会面对这些风险却也心知肚明。他需要做的,第一是让害怕被他拿住把柄的人放心;第二是避免与“敌人”硬刚;第三是要最大化地利用自己唯一的优势,把平叛的功劳送给最能帮自己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当下唯一能解铃的,就是皇帝本人。他自己接触不到,那就要找能接触到的人。
第一件他早有准备。他攻下宁王府后,得到了大量宁王与朝中人物来往的通信,他看都没看,让下属直接烧掉了。这个做法属于自作主张,但为自身安全,也只能如此。
第二件,当北军派一名锦衣千户来讨要朱宸濠时,他顶住了没有给。但特意让下属给对方一点小钱作为“慰劳费”,对方大怒,拒而不受。第二天,他在公开场合拉住那位千户说:“我当年下过锦衣卫狱,从未见到过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人,昨天的薄礼是为了完备礼节,听说您不收,让我倍感惭愧。我没什么特长,只会写点文章,日后当作文表彰,让人们知道,锦衣卫中有您这样的人物。”在王阳明此时的处境中,他给对方多少钱都换不来好意,反而会加重对他“有问题”的怀疑,不如把矛盾公开化,反而可以阻止对方使坏。这件事之后,他就带着朱宸濠踏上献俘之路,避开了与北军直接对抗,在他走后,他的几个下属都被北军抓走。
人总是更容易相信亲近的人说的话,想让皇帝信自己,王阳明就必须找到皇帝亲近的人。靠着父亲的关系,他找到了正德皇帝做太子时的近侍张永,以朱宸濠为敲门砖得以见面,坦诚地讲出自己的处境,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做完这些事后,他自己能做的努力都已结束,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在朝中前辈的指导下,他踏上了回江西的路程,并在途中写下了这幅手卷。阳明心学讲究“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但他在浔阳舟中写这个卷子,心绪却是波涛汹涌的。在经历了这几年的起落后,他已看破了这个官场,看透了生死,正从谨小慎微的臣子,走向行不掩言的狂生。他字里的大开大合,写尽了他此刻的人生态度。
王阳明的智慧最终起了作用,在张永等人为他做了保证后,正德十五年正月,他接到圣旨,让他仍回江西,总管江西和南赣事务,这意味着,他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这场惊涛骇浪过去了。
正德十五年二月,王阳明回到九江,与北军将领见面。黄绾的《行状》记载了他如何回归。当时,北军特意设了个末位给他坐,而他踏入会场,佯装不知,直接走到上座坐下,并让随从带领北军主管入席末位。北军主管虽极生气,但看出他有圣旨撑腰,也奈何不得。通过这样一番举动,他拿回了在江西的主导权。
2023.10.22
供图/宋燕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