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说话、闯入
——郑在欢小说中的三种力量
文|贾想
读完《动物痴人》(《当代》2023年3期),我想:郑在欢写飞了。写飞了不是说写坏了,而是描述他的写作目前所处的一个位置。几年前,我感觉他的写作正在从沉重的驻马店挣脱出来,从“土的写作”走向“风的写作”。现在看,他的写作确实乘风而起,来到了举头三尺,一个离地的位置。与日常生活的重力进行无休无止的斗争,是小说家的宿命。因为虚构就是反重力,就是上升与坠落的辩证法。这么看,郑在欢认领了他的宿命,当然,也是认领了这个职业的光荣。
从《动物痴人》当中,我看到至少三种力量:一是隐喻的力量,一是说话的力量,一是闯入的力量。这三种力量共同的效果,就是将一个演绎城乡二元对立的故事给抬升了起来,从社会学的层面,抬升到了美学的层面。谈美学问题而不是社会学问题,分析形式而不是做内容概括,是文学评论的职责所在。
一、隐喻的诱惑与缺陷
隐喻,按说属于诗歌的范畴。从文学史的某一刻起,诗歌与小说,本属一家的两兄弟分道扬镳。隐喻就像诗歌分得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家产。隐喻的价值连城,在于提供了一个垂直的深度,将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现实,分解为表象与本质。这样,我们在表达一个事物的时候可以同时表达其所隐喻的事物,在叙述人间的时候,可以同时涉及天堂与地狱。对于现代的小说家,隐喻始终诱惑着他们。他们像觊觎兄弟的家产一样觊觎着隐喻。卡夫卡就是一个从诗歌手中抢走隐喻的大师,他把现代生活中的人(《变形记》)和现代体制(《城堡》)整个隐喻化了,提升到哲学的高度。
在《动物痴人》当中,郑在欢动用了隐喻。具体而言,叫做动物隐喻。这方面的历史就更长、更庞杂。在源头上,动物形象与图腾、宗教、信仰关系在一起。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只取其中的两个动物隐喻:羊的隐喻与狗的隐喻。
羊总是隐喻着良善、柔弱、服从,比如基督教对信众的“羔羊”之喻。狗经常隐喻着强势的一方,凶狠、霸道。比如希腊神话中看守冥府的地狱巨犬。在郑在欢的故事里,羊,作为一个被饲养的动物,与农村来的朴实善良的骚虎住在一起;狗,作为宠物,与城里专横霸道的小房东住在一起。二者隐喻着地位完全不同的两个主人。
骚虎与小房东,拥有两套完全不同的“动物观”。来自乡村的骚虎认为,“世界不是人类的,是动物的。”他相信人也是动物之一种,是与动物平等的存在。他尊重每一个动物的独立性、主体性和生命权。而小房东的动物观,完全是高高在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动物观。他认为人与动物有本质性的差异,人的价值远高于动物,动物没有自己独立性、主体性和生命权,是“畜生”——“赶紧带着你这些狗日的畜生给我搬走。”
故事推进到后面,骚虎的羊意外闯入了小房东的家,为此小房东的狗咬死了羊。从这里开始,故事就不再是羊和狗之间的冲突,而是它们所隐喻的那些身份与观念的冲突——低位者与高位者的冲突,朴素的“齐物论”与人类霸权主义的冲突。
这就是隐喻的力量:在讲述一个特定事件的同时,也讲述了一个普遍性的事件;讲述经验世界的同时,还讲述了观念的世界。但隐喻的缺陷也在于,它将故事中的形象从具体的时代与现实背景中抽离出来,变成了一个“可解读的符号”。隐喻越有力量,故事就越容易全盘滑入观念的层面。小说这个文体的魅力,在于小说中处处是“难以解读的符号”,在于在虚与实之间、具体与抽象之间游走,在于永不定于一尊、永不斩钉截铁的暧昧。隐喻,在快速换取小说深度的同时,牺牲了这个文体的暧昧。
二、人类说的是真假难辨的话
郑在欢是河南人。河南人喜欢“喷空”,一个“喷”字,可见对说话的狂热。河南人是说话的高手,我是从刘震云那里得出这个结论的,特别是他的《一句顶一万句》。我从中知道,说话兹事体大,横关千古,纵关八荒。说话即是宇宙,说话即是人心。
在小说里面,说话的有意思之处在于话的真假难辨。也就是前面说到的“暧昧”。话作为一个非物质的东西,假亦真时真亦假,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这就为艺术表达提供了足够的自由。
但在开天辟地那会,在神的世界之中,话,并没有那么复杂难辨。这就要谈到语言的堕落史。按照基督教的说法,最开始神所使用的语言,是百分之百的真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言没有一句空话、假话,每一句都对应一个真相,一个事实,都是可证实的。后来,神和天使的队伍中出现了第一个叛徒,撒旦。这个堕落天使,开始说出一些欺骗、诡诈之言,一些空话、假话。而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本是神的子民,使用的是神说教授的真话。后来,他们被撒旦引诱,他们的语言也随之被污染了。魔鬼的话掺进了神的话之中、假话掺进了真话之中。从此,人类只能使用真假难辨的语言了。
小说家使用的,正是被魔鬼所污染了的语言。这种语言,特别“诚”的时候就会放光明,因为靠近了神的语言;特别“不诚”的时候,就会引发恐惧,因为靠近了魔鬼的语言。真与假、光明与恐惧、善与恶之间的转换,是小说语言最根本的美学秘密。
郑在欢的才华,就在于他掌握了语言的这个秘密。他在小说中,多次让人物使用这种真假难辨的话,引发人物的转变、事件的转折。比如,燕燕和张全约会回来,说两个人白天各自上班,从没有在白天见过,于是说:“《聊斋》里面,男的跟女的见面,都是晚上,而且那些女的都是女鬼。”一来二去,张全被燕燕认真的表达吓到了,真的紧张起来。比如小房东的狗咬死了骚虎的羊之后,整夜吠叫,跟中了邪一样。张全跟小房东说,骚虎会跟动物说话,是他控制了狗。这种话,因为动用了撒旦的欺骗性的力量,对小房东造成了恐吓的效果。小房东这才接受了调停。
行动,当然是推动情节最好用的方式。但在厉害的小说家那里,比如巴别尔(读一读他的《盐》吧!)、博尔赫斯(那图穷匕见的《刀疤》),他们可以只用一句话,就把善恶、真假和整个世界的秩序颠倒。真正的语言大师每说出一句话,都像向天空抛出了一枚不确定性的硬币——没有落地前,印在硬币两面的天使和撒旦,谁都没有胜算。
三、闯入是戏剧性的本质
故事有两种,一种是戏剧性的,一种是非戏剧性的。后者往往作为文学实验存在,比如意识流,比如贝克特的荒诞戏剧。那么,绝大多数的小说,是逃不开戏剧性这个课题的。
戏剧性,本质上就是两个字:“闯入”。“闯入”,一是要求故事存在互相区隔的、不同的叙事层面(现实的与梦境的、男人的与女人的、贫穷的与富有的、有权的与无权的等等),二是要求一种突然性、意外性。在这个意义上,戏剧性,就是指故事突然从一个层面突入另一个层面所造成的效果。
《动物痴人》,很好地实践了这个戏剧性的法则。郑在欢在故事中,设置了很多硬性的区隔:市中心的二环与城郊的六环(空间区隔)、房东与租客(贫富区隔)、直播世界与现实世界(真假区隔)。他自如地在这些区隔之间制造着戏剧性:让燕燕从黑暗的六环“闯入”二环明亮的沃尔玛;让骚虎的狗“闯入”房东的地盘;让龙哥所在的虚假的、表演的世界,“闯入”骚虎所在的平静的、朴实的世界。小说就是在这一次次的“闯入”当中,推向了高潮。
需要专门谈的,是龙哥对骚虎的“闯入”。龙哥看到了骚虎身上“爱护动物”的吸金标签,来到骚虎家里,做了一场天花乱坠的直播秀。我所注意到的是,郑在欢借由这次“闯入”,将一种新的节奏注入了小说,那就是资本新一轮高速积累所产生的癫狂的节奏。这是新的形式感。这就是我对处理当下题材的作品的期待:不仅要呈现新的经验内容,还要呈现出维持新的经验内容的那个形式。
故事讲到最后,龙哥从直播世界来到骚虎、张全、小房东、燕燕等人所处的现实世界。他像病原体一样,将直播世界(资本世界)的那种“繁荣的表演性”,传染给了张全、小房东、燕燕。随之传染给他们的,还有继承了撒旦纯正血脉的“假话”。他们因为沉入了语言的表演、沉入了虚假的屏幕,而被现实除名,消失在了艺术的荒诞性之中。只有骚虎,这个自始自终不说假话的痴人,因为保留了基本的动物性,而逃开了被荒诞所吞噬的命运。
假的人,因为无限逼近虚假而消失;只有真的动物,因为保留了动物性的诚实而活了下去——这就是作为小说家的郑在欢,对这个时代所作出的判决。
特约评论,删节版首发于《文学报》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