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玑
台山永记士多店每天早晨六点开门。
卷帘门拉开一道缝,带着点寒意的空气钻进去。
门内挤出只旧得掉了块皮的蓝色拖鞋,将剩下的半截铝质卷帘门撬起来,推上去。旁边从旧公交上拆下来的橙黄色联排椅上早已坐着个女孩,个子矮小,坐得又深,脚尖翘着,一晃一晃。听到金属门拉开,她欢快地从椅子上跳下,扑进店里:“一只甜炉底糍。”
“不加鸡蛋牛奶,多放椰丝白糖?”
女孩笑了,吐吐舌头:“又要占老板你的便宜啦。”
“没问题啦,只是鸡蛋很有营养,学生仔读书用脑,偶尔也要补充点蛋白质啊。”永记老板拧开煤气炉,火苗窜起来舔着华夫格饼的扁锅。
“没人会把学生叫‘学生仔’啦,老板!”女孩笑弯了眼,“来这里这么多年,话还说不好吗?”
“老啦,乡音难改鬓毛衰嘛。”
“真厉害啊,老板。你要是念书,肯定比我成绩好。”
白细的米粉里兑上些水,搅成细腻的糊,一把橙皮蜜饯丢进去,和匀了,浮沉在里面几点碎金。灶火吱吱地舔着铁质锅底,烟扑上来,先沾黑华夫格的脊,又粘黑华夫格的凹,渐渐地,锅边也被舔黑了。翻开锅子,白腻的米糊倒进沟壑纵横中去,滋啦一声在锅底烫出脆壳,老板拿着盛米糊的碗不紧不慢地晃,米糊山涧清泉似地不断线,游进鏊子底,将沟沟壑壑抹得平整洁白。
“每做好一只都要洗一次锅哦?其实也不粘,接着做下一只没问题的。”
“开在学校旁边,主要就是做给你们这些学生仔吃,卫生要紧啊。”
“之前学校后门也有开一家,你可能不知,价格比你便宜一文,但是味道不好,开了几天就倒了。”
“我用的米粉都是当年新收的丝苗磨的。”
“那很贵哦。”
扁锅的盖子盖上,翻了个面,缝隙中窜出热气,有点焦的米香,女孩吸吸鼻子,扭过头望向身后长长的坡道,尽头是一幢小筑,晾衣杆收回去了,可知里面的人早已醒了;门窗紧闭,却没有挂锁,可知人还在里面。女孩叹口气,坐回椅子上。凳子毕竟是旧的,有些磨损了,但色彩还亮,像倒进面糊的橙皮丁,女孩像是坐在甜蜜的橙皮上等待。
“还在等那个男仔?”
女孩垂下头,马尾分散开来盖住脖颈与脸颊,只从露出来的耳朵边缘看得到红晕:“不叫‘男仔’啦,有名字的,叫陈德永。”
“怎样?他同意与你一起办签证了吗?”
“还没有。”
“土生土长在这里,眼见着各家各户都有人去外国打工,心还没有飞出去,这样的男仔很难得哦。”
微笑之后跟着的是叹气,女孩看似很老成地甩着脑后的马尾:“心定有什么用,挣钱才要紧。你看看这些洋楼,没有钱怎么盖得出?”
“读书也未必就不能挣钱啊。”
“可他的理想竟然是建设家乡……不觉得这个想法太大了吗?”
“这个理想不好吗?”
“外面才好。家乡都没什么人要待了,建设来做什么?”
老板笑笑,没有答话。铁锅上长长的木柄被掀开一半,蒸气腾出来,是洁白的云朵。很快在微风中变得透明,消散去天上做云了。
“唔,还有些生。”
“阿永!”女孩顾不得回答老板,高抬起手臂向上挥舞,与那些在站台、码头上追逐着火车轮船送行的人同样用力。远处坡道的尽头,铁门的轴吱扭一声,又咔嗒落了锁。这一串声音在人流稀少的早晨不但不刺耳,反倒显出几分悠扬。远处的少年似乎是笑了,同样伸出手臂回应。女孩等待不及,径自跑上前去挽住少年的胳膊。直到发觉老板正笑眯眯地看向这里,又不好意思地将手抽回去。她偏过头去不看老板,只对着坡道下永记士多店的招牌嚷:“再做一份腊味虾仁。”想了想,又补充:“加颗蛋哦。”
出锅的甜炉底糍中心抹了不薄的炼奶,又撒上厚厚一层椰丝白糖。女孩一口就吃出来:“老板,我没有要加牛奶。”
“送你的。”
“那你又要亏一文啦。”女孩送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少年没有说话,礼貌地向老板点点头。老板笑而不语,手没有停,打开橱柜,取出平时做饭用的腊肠和虾干,腊肠是深玫红间杂着雪白,虾干是如橙皮丁同样的橘色,米糊因为刚加进打散的鲜鸡蛋而变得鹅黄、蓬松、润泽。
“你的还要烤一会,先吃我的。”女孩撕开自己的那份炉底糍分给少年,“加了牛奶呢。”炉底糍有些烫,她边撕边吹自己的手指。
“你想好了?”先发问的是少年。
“嗯。”
“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
“……我去送你。”
“好。”
“阿青,你可以留下的。你不想念书了,可以去自自在在地去玩一段时间,等我念书出来后找份事做,足够养活你。”
“我不要靠你养活,也不要‘自自在在地玩一段时间’——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一起出国?你成绩好,出去不难的,我也可以打工养活你在国外念书。”女孩眼底起了泪光。
“别哭,阿青。”少年将女孩揽进怀里,又展开袖口去蘸女孩的眼角,“我们都再想想。”
直到老板端着煎熟的腊味炉底糍走来,他们才想起在别人店铺门口流泪、争执多么不吉利,忙恢复了笑语。老板不是本地人,对这些忌讳没多少在意,是他们自己感到抱歉。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是那样两只炉底糍,散热气用的小铁架子担在膝头,在老板清洗扁锅的哗哗水声中劝对方多吃那只加了蛋的咸糍。两人似乎快乐了许多,相互间都没有再谈起那桩事。
台山的冬季来了。
虽然是冬季,却谈不上寒冷,树叶仍旧都是绿的。少年出了门,女孩已经坐在坡道下的橙皮色的座椅上等他,脚下摆着皮箱,棕色,布满暗裂,看起来象是从旧物堆里翻出来的。
“听说国外已没人戴口罩。”少年先开口。
“嗯。”
“但你还是要戴上,不要被感染了。”
“嗯。”
“据说后遗症会伤害大脑……我怕你忘了我。”
女孩扑哧笑了,又红了眼圈:“瞎讲,晦气。”
天光已经算得上明亮,路灯一盏盏灭下去,可知六点将要到了。女孩转过身去汇入大路上逐渐热闹起来的车流中去,到了路口突然停住,转身向少年招手。
“常去照顾下老板生意,同他谈天,不然他会很寂寞的。”少年跑得急了,弯腰用手撑着膝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只是不要和他提起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他的儿子早年间去美国留学,遇到枪击,死掉了。”
“劝劝他,换双拖鞋,‘鞋穿蓝,行路难’。”
路边的巴士停下,女孩郑重地踏上那两级台阶。前面车子的尾灯在马路上倏忽明灭,交替着红黄两色的光亮,女孩突然扑向巴士的折叠门:“阿永,你……好好念书。”车门阖起了,把两行眼泪关在里面。
少年站在路边,感觉巴士像一只长轮的黑色匣子。它拐进前方的路口,消失了。
突然耳边哗啦一声,少年惶惑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是永记士多店的卷闸门,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扇卷闸门开启时的响动。
刚刚走出店铺,穿着蓝色拖鞋的老板看到他,挥挥手:“早啊,阿永。”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