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后,住在712宿舍的四位大一女生才熟稔与热络起来,令她们打破矜持本能的,居然是一件小事:朱同学的行李箱打不开了。
朱同学急得一头汗,她揣测,一定是临行前,母亲又偷偷往自己的行李箱中塞了些土特产,才顺手安上了密码开锁功能。朱同学打电话给妈妈,可接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妈妈都没有接,想来是她下田劳作,忘了带手机。朱同学记得,妈妈早念叨着要去结着冰碴儿的水田里,将一把又一把的水芹菜起出,一篮又一篮地挑去溪流边清洗。妈妈昨天交待过:过完年,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水芹菜的销路正好,她急于起菜,也忧心南下的寒流把辛苦种植的水芹菜给冻坏了。
问不到密码,朱同学急坏了,箱子里不仅装着自己的替换衣服,还装着鼠标,没有外接鼠标,两小时后选修课的线上抢课,肯定手速慢,很难抢到想上的课。
寝室姐妹们见她急得出了一头汗,脱了棉袄还头上冒蒸汽,便一起帮她想办法。朱同学试了自己的生日,又把生日的年月日次序打乱了输入,箱子的锁纹丝未动,她又尝试了银行卡的取款密码,箱子还是没开……朱同学快急哭了,此时,曹同学突然提醒她说:“前三位,输你生日的后三位数字,后三位,输你妈妈生日的后三位数字,你且试试看……”
朱同学蹲下来,凝神静气地停了半分钟,在头脑里理清那一团乱麻,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输入,只听咔嚓一声,箱子开了,朱同学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难道我妈妈是就此提醒我,她的养育之恩……”
所有的女孩子都大笑起来,她们甚至觉得,朱同学的妈妈是否有意设置了这样的难题,让腼腆的女儿可以求助大家,从此与众人熟络起来。要知道,上学期,大家刚刚在712室聚拢的时候,从乡村考到大城市来念大学的朱同学都没有经历过网上抢课,没有点过外卖,没有穿过校服以外的外套……她穿着大学校园里罕见的男式工装夹克,扎着一个短马尾,看上去可以随时戴上安全帽去工地。
她自我介绍说:父亲原来是镇上的电工,在她12岁那年因车祸去世了,夹克是父亲还没来得及穿的工装。父亲过世后,母亲没有再嫁,而是打短工和种地养活她和弟弟,还要照顾住在附近的年迈的爷爷奶奶。朱同学母亲的想法很朴素:她还有一把力气凝聚这个家,一双儿女成绩不错,像白桦树一样笔直地成长着,母亲说:“你瞧见白桦树干上的‘眼睛’没有?我总觉得,我如何做事为人,两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在看……”
这种勉励是真挚诚恳的,也是尖锐的、有压力的。朱同学曾经愧疚地说:“经常,有叔叔对妈妈示好,我的眼睛就跟过去,我弟的眼睛也追过去,没有人能承受住少年的这种警觉与戒备吧,这种有礼貌的、缄默无声的抗议,压力是很大的,何况,我家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两双。渐渐地,妈妈周围就空出一圈来了,自动帮她挑稻谷、洗水芹的人都不见了。妈妈的腰都累弯了……这半年,我出来上学,弟弟也上高二了,我经常忍不住想,我和弟弟是否做错了。我们都去了大城市念书,陪伴妈妈的,就只有家里的大黄狗了……”
一个无意中输入的行李箱密码,居然牵动了朱同学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她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尖锐与任性,让妈妈的情感寄托牢牢地与一双儿女绑定在一起,妈妈的世界太小了,也太单调了,似乎,只有劳作,才让她暂且有一份愉悦。
这是密码行李箱打开后,吃着妈妈手制的一大罐油酥蚕豆,朱同学与室友夜谈的核心思想:她应该怎样牵着妈妈粗糙冰凉的手,把她从孤独冷清的生活里引出来。
吃着这罐妈妈偷放的油酥蚕豆,朱同学心中的愧疚越浓了——现在谁还收了蚕豆,晒干,在铁蚕豆上用菜刀一个一个劈开口子,花两个小时去炸一大罐蚕豆?妈妈做这等费工费力的零食,并静悄悄地塞进女儿的行囊,也是在不经意间诉说自己的孤单吧。今天,做女儿的终于捕捉这弦外之音,怎能听而不闻?
吃着这些酥脆喷香的蚕豆,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度过了她们节后相聚的第一晚,她们也经历了一次掏心掏肺的夜谈,她们终于跨出了思考方式转变的一小步——她们意识到,父母的体能正盛极而衰,父母的老屋,随着他们的离去,空气从热闹变得幽静清冷下来,也就是一刹那。成长导致的告别在不由自主地发生,一小缕不舍与忧伤来到四个女孩心中,它是清凉的,甜润的,也是微苦的,她们将不由自主地思量,应该为空巢后的爸爸妈妈做点什么?因为,已经到了反哺爸妈的时候。
文/明前茶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