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这个时候,各项演训活动均告结束,各部队都已班师回营。但这个深秋,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前些年马小光上山时,常能看见壮观的野战帐篷村,拱门两侧是长长的对联和石子在地上镶嵌出的地图、部队标识或者豪言壮语,行列齐整的帐篷中间是一条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有时还会在帐篷内的地面上铺上一层水泥,等撤走后,戈壁滩上会留下一个个灰色的方块。
不过现在见不着了。灰黄的戈壁滩上搭设密集的帐篷,好看是好看,可在空中一览无余,一波空袭下来基本会全军覆没。游戏总是随着规则而变,所以大家都学聪明了,此刻从车窗望出去,人员装备零星散布在演习区,迷彩涂装的兵器车辆都带着荒漠伪装网。连里的车辆他已经非常熟悉,但眼前这些兵器的型号就没那么简单了。马小光观察了一下,参加这场火力演习的防空武器至少有五六个型号。
“指导员,那个是什么导弹啊?”华亦实指着一台双联装的发射车问,“看着很厉害的样子。”
“呃……我也不认识。”马小光想了想,“没准是进口的。”
“得了吧,那个是红旗12号。还进口呢,那是正宗的国产装备,我上次来训保大队都见过了。”坐在勇士车后排的杜依然不屑地说,“你问他还不如问我呢,你当你们指导员啥都懂啊。”
“我们指导员是啥都懂啊。”坐在杜依然身边的华亦实笑笑,“我是这么觉着的。”
“天哪,真肉麻。”杜依然夸张地翻个白眼,“他也就会写个材料好吗?”
“谁说的,我现在已经不写材料了!”马小光嘿嘿笑,“本人现在是个带兵的粗人。”
“有多粗?”开着车的许班迪坏笑着问。
“虽然比不了导弹,但还是可以的。”马小光说,“哎,杜依然,你给我们讲讲你实习的时候给广大官兵割包皮的故事啊。”
“滚你的吧。”杜依然笑着在背后掐了一下马小光的肩膀,“看见没华亦实,这就是你们指导员的真实嘴脸。”
马小光转头看看,斜后方的华亦实正笑着,虽然声音在引擎声中显得微弱,可那笑容无疑是真的。这个兵正裹在厚厚的大衣里,戴着这个季节还用不到的大头帽。出发时谁也没想到这一点,上了山才感觉风大。还好周俊涛就在训保团,翻出自己的帽子借给了华亦实。作为训保团三连的代理连长,周俊涛除了抱怨山上的水喝着味道不正之外,整体状态还不错。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被降职降衔的事情并未发生,他只是受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平职来到山上戴罪立功了。相比之下,邱海青挨的处分则重得多:职务从副营降为正连,军衔从少校降为上尉。大家都议论说,这已经算是挺好的结果了,如果出事当天让他做酒精测试,没准儿还得判刑呢!马小光也听说了邱海青在严政委办公室痛哭流涕的事儿,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话说回来,除了这么做,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不顺利罢了,他们仍将继续生活,脸膛也仍将红润。不像华亦实,那因为低烧而发红的面颊,更像是涂了一层腮红。前几天马小光去大车场查哨时,他还在宿舍里练习军号。这是他近来热衷的事情。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吹出起床号了,那稍显刺耳的号音听上去跟平素办公楼顶高音喇叭里播放的声音迥然不同,你能从中听到带着温度的气息。那天马小光还跟华亦实商量,打算让他在车队上山时给大家吹个冲锋号壮行,而这个号音华亦实还练得不太熟。他试着吹了几下,然后就坐了下来,脸色变得发白。马小光误以为他是用力过猛,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他可能已经开始发烧了,而他偏偏忘了伸手去试一下华亦实的额头。
华亦实自己肯定是知道的。他床头柜上就放着温度计,旁边就是沉默的梅里雪山,日复一日被夜幕笼罩,又阳光照耀。直到昨天他找马小光说想上山看看演习,而马小光让他先去问杜依然时,才知道他正在发着低烧。杜依然在电话里把马小光骂了半天,然后让他马上派车送华亦实去驻军医院住院。
“我还从来没看过实弹演习呢。”华亦实却要求再等一天,“明天就开始了,我想去看看。”
“演习还不多的是?”马小光说,“下次再看啊。”
“不一定有下次了。”华亦实笑笑,“我说的对我来说。”
“别瞎扯,机会有的是。”许班迪说,“先去医院。”
“我一直等着看呢,在基地当兵,怎么也得看个演习吧,就算去了医院,我也可以给别人吹吹牛。”华亦实看看许班迪,又看看马小光,“不看的话,我可能永远也看不上了。”
“行,去,我带你去!”沉默了半天,马小光拍拍华亦实的肩膀,“先看这一场,明年春天咱们再接着看!”
马小光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害了华亦实。也许晚一天去医院会有截然不同的后果,不过现在想这个也晚了。许班迪开车载着他们一直到了训保营附近的小山包上,这时候夜色渐浓,星空愈加灿烂。远远地能听到油机的轰鸣声,但灯火管制的演习区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站在车前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空中远远传来嗡嗡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变成滚雷一般从他们上空掠过,华亦实兴奋地指着飞机闪烁的航行灯叫起来。紧接着,荒原的夜幕被腾空而起的导弹尾焰划破,一道接一道,伴着尖啸声在夜空中画出不规则的亮线,接下来,是几记来自遥远夜空中的爆炸声。几发导弹之后,戈壁重又归于黑暗。
“没啦?”不知等了多久,华亦实问,听上去有点失望,“这么快就结束了?”
“哪儿啊,这才刚开始。”马小光说,“你先上车里休息会儿。”
华亦实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却又关上了。刚回转身,夜空突然被橙色的火光扯开,隆隆巨响中,一团团火焰在眼前绽开,脚下的大地剧烈抖动着,冲击波从脚底冲上来,震得内脏发颤,身边的车也跟着抖动起来。马小光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靶标,可能是无人机,也可能是航空靶弹或者高速靶机,这些玩意儿只有雷达才能捕捉得到。肉眼所见的只是黑暗中的火光,高炮集火射击时火药剧烈燃烧的光焰,弹丸透过火炮修长的身管被推向空中,然后在星光之下炸出一朵朵小小的白云。你不可能知道哪一颗好运气的弹丸会击中目标,也可能整个波次的射击结束后也不会有任何一发炮弹命中,你唯一能确信的是,所有弹丸都在进行着一次义无反顾的
飞行。
华亦实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此起彼伏的火光,面孔的侧影在持久而震撼的轰鸣中显得异常宁静。这个此刻本该回到医院血液科病房接受新一轮治疗的年轻士兵却在炮火中沉思,他在想些什么?马小光不知道。他只是感到忧伤,为那些美好却转瞬即逝的事物而忧伤。
第二天上午开会回来,文书正站在一楼公示栏前面准备更换“每日一诗”。昨天贴在白板上的是刘禹锡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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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换了。”马小光想了想,“再留一天吧。”
刚进连部,手机响了起来。
“指导员你忙不?”电话那头的张卢语泽扯着嗓门,“我们刚把手机发下来!有个事情我必须马上向你汇报!”
“你不会又把集训队领导的鞋给蹭报废了吧?”
“哈哈,我入围决赛了!”
“嗯,那意思是所有人都入围了吧?”
“哈哈,指导员你又笑话我!我给你说,六十多个人里头只选十五个!”
“不错,继续努力,拿了名次回来请你吃羊肉面卷。”
“指导员,我听说你受处分了,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党内警告处分。”
“这算是严重还是不严重?”
“你连个党员都不是,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那……那你不会走吧?”
“你不得名次我怎么好走?”
“好,那我就放心了。”
张卢语泽嘿嘿地笑起来。
马小光抓着电话,窗外是戈壁深秋的晴空,一年中最深的蓝。
来源:十月文艺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