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 ”是先秦文献中习见的一个词,而且出现得很早。《尚书》中就已有“小人”一词了,如“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尚书·无逸》)。另外像《诗经》中也常见。如“君子所依,小人所腓”(《诗经·小雅·采薇》),“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诗经·小雅·节南山》)。后来的文献中,“小人”之说可谓比比皆是,这在先秦儒家诸子言说中尤为明显,如孔、孟、荀就常以“小人”对言“君子”。先秦史料中的“小人”一词,其所指与含义是多变而复杂的,不过大体说来主要有以下四层意思。
其一是指“劳力者”。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分化明显,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截然对立。历史上称前者为“治人者”和“劳心者”,而后者则被称为“治于人者”和“劳力者”,而“小人 ”的基本含义正是指这些“劳力者”。孟子这段话就说得很明白:“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文中所谓的“小人之事”,无疑即指那些“劳力者”所从事的劳作。事实上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看法,如《左传·成公十三年》记载的“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国语·鲁语上》所说的“若布德于民而均平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器不过用,财用不匮,莫不共祀”等,都将“小人”与“尽力、务力”相勾连,共同地突出了“小人”劳动阶级的属性,这正如春秋时晋国大夫知武子所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左传·襄公九年》)文中“先王之制”一语表明,“小人劳力”也是那个时代所承袭和实行的一项基本社会制度。由此也不难看出,其时所谓“小人”,即指体力劳动者,亦如荀子所揭:“君子以德,小人以力。”(《荀子·解蔽》)
还要补充的是,在我国古代农耕社会,所谓“劳力者”,主要指从事种田力耕一类的体力劳动者,故先秦时期的“小人”也常用来指称农民。如“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礼”(《左传·襄公十三年》)。文中的“农力”,就明白不过地点明了“小人 ”的职业特性。
古人耕种场景
其二是指位于社会底层的卑贱者。上文所说的“劳心”与“劳力”之分,实际上就已呈现了贵贱之别,而“小人”专指“劳力者”,实也透现了其在下者的卑微属性。众所周知,先秦时期社会等级森严,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之说,“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递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维,国以不乱”(《左传·昭公七年》)。在此尊卑贵贱、界限分明的社会分层中,我们可以看到“小人”常用来指称那些处于社会下层、底层的人民。如《左传·宣公十二年》所载:“举不失德,赏不失劳。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文意显然是强调“君子”与“小人 ”是社会地位迥异的两个阶层,前者指“尊”者,而后者(即“小人”)则归属为“贱”者。“小人”的这层含意,在春秋文献中则更为常见。如《左传·成公三年》载:晋国的荀罃在楚国被扣不得归国,一位郑国的商人打算将他藏在“褚”里捎带出来。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荀罃就被楚人放归晋国了。后来,“贾人如晋,荀罃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众所周知,在古代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层中,商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这位“贾人”自称“小人”,也可谓准确地体现了其时社会对商人卑贱地位的认知。在晋国还发生过这样一则故事:鲁襄公三十年(前 543),晋国都城的城墙坏了,征用人民修城。晋悼夫人慰问筑城劳工时,看见其中一人很老了,似不应来赴役。就问他多大年纪了,这位老者回答说:“臣,小人也,不知纪年。”(《左传·襄公三十年》)这位老者大概没有文化,也不识数,连自己的年龄也弄不清,想必是位贫苦的“力役者”。在那种场景下他以“小人 ”自况,除了表达对诸侯妇人的尊敬外,也深刻地揭示了被压迫与被剥削的历史含意。
其三是谦称。“小人”所包含的卑下之意,在社会交往中又常借用来作为一种谦称使用,先秦文献中这类例子也很多。例如,据《左传·昭公三年》载:晏子的房子靠近集贸市场,环境污浊不堪,又喧嚣嘈杂,齐景公想为他换个房子。但晏子听说后一再推辞,称房子虽老,却是父辈所留,“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文中的“小人 ”,显然是晏子对语齐景公时的自称,当然也是谦称。又如,楚王伐陈,杀夏征舒。他自以为功高,大夫申叔时不以为然,认为他做得太过了,并以“蹊田之牛”进行讽喻。楚王不高兴了,反问说:难道还要归还陈的疆土吗?见楚王有些愠怒,申叔时就不再诘责了,并说:“吾侪小人,所谓‘取诸其怀而与之’也。”(《左传·宣公十一年》)这里的“小人”,显然也是大臣对语诸侯时的谦逊之称。不仅君臣之间如此,大夫之间也常有此类谦虚的说法。如在郑国发生过这样一则故事:郑人欲毁乡校,子产反对,并申说了广开言路的重要,扼制言论的危险。子产的一番话,使大夫然明深有感触,他由衷地对子产说:“小人实不才。”(《左传·襄公三十年》)然明自称“小人 ”,当然也是一种谦称,其间所包含的是他对子产的敬意和佩服。与子产相关的还有一件事:有一年大夫子皮欲使其信臣尹何为邑宰,遭到子产反对,并指出了其间的不合理和不明智。当时子实主国政,他听到子产的评论后,感叹道:“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显然,当政的大臣对子产和同僚说“我,小人也”,无疑也是一种谦虚的说法,只不过其间也表达了一种自我反省和警醒的寓意。
其四是指品格低下者。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天命有德”观念的流行,人的价值上升,人格意义日益凸显,品格落差也日渐突出,“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孟子·告子上》)。此时,人格杰出者常被誉为“君子”,而反道败德的卑劣者则被蔑称“小人”。不过,“小人”的这种道德含意也是早露端倪了。如《尚书·大禹谟》中的“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文意是抨击“有苗”的堕落,文中的“君子”指好人,与此相对,“小人”则指“反道败德”的坏人。春秋早期的贤哲叔向,则将不讲诚信的人归为“小人”:“叔向曰:子野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左传·昭公八年》)
先秦时期,在道德品格意义上使用“小人”一词最为突出的当数孔子。考《论语》一书,“小人”一语出现的频率很高,而且大多是在道德审视和品评的意义上使用的。最明显的如“子曰:色厉而内荏,辟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论语·阳货》)。又如,“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大体说来,孔子眼中的“小人 ”有这样几个特征:一是如墙头草一样,没有立场、没有主见。“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二是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论语·里仁》)。所谓“怀土”,从《论语》来看,就是缺乏“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奉献情怀,缺乏“远游”的豪情与冒险精神,而甘于现状的守成与自封。所以孔子又说“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三是嗜于物欲、耽于享乐,囿于眼前的好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四是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朱熹注“和”为“无乖戾之心”,“同”为“有阿比之意”。显然,“小人 ”是缺乏道德操守的风派人物,所以孔子又说“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五是没有敬畏之心,缺乏对神圣事物的崇敬。“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六是心里阴暗、怨天尤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孔子虽对“小人”多有负面评说和认知,但并未彻底否定;换句话说,在孔子眼里“小人”还不是当时最坏的人,孔子下面这段话就充分地显示了这一点。“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从文意来看,孔子将“言必信、行必果”类比于“小人 ”,看来“小人 ”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所以朱熹注解说:“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下此则市井之人,不复可为士矣。”依朱注,“小人”还是略高于“市井之人”的。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孔子对“小人”的厌恶,似乎还不及对“今之从政者”的痛恨,他一句“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的慨叹,就生动而深刻地揭示了孔子对当时诸侯为人的失望。
作者:胡发贵 杨明辉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9期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