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筑形态来说,紫禁城里,宫殿楼台、亭阁轩馆、庭院街道一应俱全,因此它具有一座城应有的物质形态。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是物质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模型,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是物质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模型,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在这个物质空间里,也容纳着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监、文臣、武士、医生、厨师、匠人等等,他们在各种建筑中生存和相遇,合纵连横,沆瀣一气,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运而生。
包括沉默在历史烟尘中的爱恋往事。
01
康熙与三位皇后的生死爱恋
一部描述二十世纪中国乡村家族史的长篇小说开头是这样写的:“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小说里的白嘉轩,在前后六个女人的死讯里,困兽犹斗地迎娶了第七个新娘。这第七个女人,后来还是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瘟疫里死去。
这样的事情在紫禁城里也发生过,只不过紫禁城里的故事,不像小说那样极端。小说是虚构的,可以让作家任性,现实则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地作用于血肉之躯。在紫禁城里,有一位皇帝,一生先后失去了三位挚爱的皇后,之后,终生没再册封皇后。这位皇帝,就是康熙大帝。
康熙大帝是清朝的第三位皇帝(前两位是皇太极、顺治),也是清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八岁登基,六十九岁去世,总共在位六十一年。康熙大帝一生,平三藩,统台湾,逐沙俄,征漠北,下令编《全唐诗》,编《康熙字典》,编《古今图书集成》,开创“康乾盛世”,这些在书里写过,电视剧里演过,读者观众大都熟悉。但相比他的文治武功,康熙的感情生活却是一片坎坷,这些,书里电视剧里说得不多。
康熙皇帝即位的第四年(公元1665年)七月,在孝庄太皇太后的主持下,刚刚十二岁的康熙就与“辅政四大臣”之一索额图的孙女赫舍里氏在坤宁宫举行了大婚,十三岁的赫舍里氏就这样成了大清帝国的皇后(即孝诚仁皇后)。
赫舍里氏从此成为一个称职的皇后,康熙后来在谕旨中这样评价她:“皇后何舍里氏作配朕躬已十载,上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尽诚孝。佐朕内治,尤为敬勤,节俭居身,宽仁逮下,宫闱式化,淑德彰闻。”从故宫博物院藏《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画像》里,我们可以看到赫舍里氏年轻端庄的模样。
九年后(公元1674年)五月初三日,坤宁宫内外一片忙碌,准备迎接新皇子的降临。念喜歌的两位接生嬷嬷早已在一旁静候,首领太监也已将掩埋胎盘的“喜坑”挖好,寓意皇后快生贵子的筷子和红绸、金银八宝等物都已在喜坑内置放妥当,只等小皇子呱呱落地。上午巳时,产房传喜讯,小皇子终于隆重面世。康熙皇帝看见健康的皇子,心里有说不尽的喜悦。此前,他已有五位皇子夭折,其中包括赫舍里氏所生的承祜,唯有胤禔成为幸存者。康熙当即给襁褓中的婴儿取一个乳名:保成(即皇次子胤礽)。
孩子是“保成”了,但赫舍里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几个时辰不见转机,御医使尽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挽救皇后的生命。当天下午申时,赫舍里氏在坤宁宫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手渐渐松开,再也触摸不到她的亲人。
由喜转悲的巨大转折几乎将康熙击垮。他在极度的悲伤里抱起自己的孩子,感到眼前一片空茫。他辍朝五日,如此多的日子里不上朝,对康熙还是第一次。
康熙曾被称为“少年天子”,十六岁拿下飞扬跋扈的辅政大臣鳌拜,十八岁发起了扫平“三藩之乱”的战争,但此刻,他却突然变得无比脆弱。二十多天里,他一直在赫舍里氏的梓宫前痛哭不已,悲痛几乎让他窒息。
后来,赫舍里氏的灵柩被送到巩华城。巩华城位于今北京市昌平区沙河镇,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紫禁城建成之后,明成祖朱棣在这里建起一座行宫,作为皇帝巡狩和后代子孙谒陵停留之处,朱棣五次亲征蒙古,都从这里经过。这处行宫后来被大水冲毁了,嘉靖时重建,赐名“巩华城”。
她离康熙的距离远了,但再远的路,也挡不住康熙来看望她。接下来的几个月,康熙经常在晨光中离开紫禁城,向巩华城的方向奔去。似乎赫舍里氏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赫舍里氏已然不在紫禁城,紫禁城似乎也变得空洞了,不再具有“家”的意义。他会在赫舍里氏的灵柩前独坐到晚上,风从蒙古高原吹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他一点知觉也没有。他的心里只有赫舍里氏,他觉得赫舍里氏并没有死,而是像从前一样,倒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他在等着他醒来,等多久他都愿意。直到他腿坐麻了,泪流干了,才在随从的反复催促下,心情黯然地返回紫禁城。
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八月,康熙曾经的妃子、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被册封为皇后(即孝昭仁皇后)。但不出半年,康熙大帝的第二位皇后就病死在坤宁宫。年事已高的孝庄太皇太后心疼自己的孙子,来到乾清门外,要进到坤宁宫,哭临钮祜禄氏,康熙慌忙赶到乾清门外,苦心相劝,才终于把太皇太后劝回慈宁宫。
接下来的第三位皇后更是不幸。她是侍卫内大臣佟国维的女儿、顺治皇帝的皇后佟佳氏(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名字也叫佟佳氏。钮祜禄氏被册封为皇后那年,佟佳氏被册封为贵妃。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被册封为皇后。那时,佟佳氏已病入膏肓,行将不起。就在册封当天下午,佟佳氏撒手人寰。
坤宁宫已经空寂了多年,终于没能等来康熙的第三位皇后(孝懿仁皇后)。
坤宁宫在乾清宫的正北,中轴线上,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紫禁城建成时就有了,后多次被焚毁,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仿沈阳故宫清宁宫重建,嘉庆年又被烧,又重建。康熙、同治、光绪、溥仪,都在这里大婚。
《周易》说:“乾,天也,故称为父;坤,地也,故称为母”。乾代表着天,它在人间的代表,就是皇帝;坤代表着地,它在人间的代表,就是皇后。乾清宫与坤宁宫两座宫殿一前一后的布局,就好像是一对夫妇站在那默默地进行对话一样,所以乾清宫与坤宁宫传达出来的是夫妇之道,也就是天地之道。
坤宁宫内祭灶处 胡锤 摄
乾清宫、坤宁宫之间的交泰殿,取八卦中的泰卦,泰卦之象是乾卦在下,坤卦在上。否卦则正好相反,是乾在上,坤在下,天向上升,地向下沉,二者永远不能交汇。只有阴阳相合,天地交泰,才能万事通泰,安康和谐。于是从泰卦中,派生出许多吉祥的词汇,比如:安泰、康泰、富泰、通泰、否极泰来……
对康熙而言,否虽极,而泰未来。同样的悲痛,康熙不到四十岁的生命里已经经历过三次。与爱妻离别,似乎已成他逃不出的宿命。他在悲伤中写下几行诗句: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别秋光百虑随。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
从某种意义上说,康熙时代的坤宁宫史,就是一部生死离别史。康熙住在昭仁殿里,举手投足,都可望见坤宁宫,那座壮美的皇后之宫,已经成为他情感的祭坛。
事不过三,康熙从此没有再立皇后。熟悉历史的人知道,康熙还有第四位皇后,即孝恭仁皇后,名乌雅氏。她是胤禛,也就是后来的雍正皇帝的生母,但她的皇后名分,是在她死后追封的。
康熙的三位皇后先后离世了,或许在此时,关于康熙命硬的说法就在世间悄然流传。但悲痛过后,人们在早朝上见到的,依旧是那个果敢强悍的皇帝。他的心底还是有柔情的,只不过他把更多的柔情,给了自己的长辈——那些居住在紫禁城西北一隅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们。康熙从小就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当了皇帝,孝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已不仅是个人美德,也是一个皇帝必须担起来的责任。
孝庄太皇太后是大清王朝第一位皇帝皇太极的皇妃、第二位皇帝顺治的生母,也是大清王朝的奠基者之一。康熙奉养孝庄太皇太后,每天早晚,他都要两次亲临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太皇太后的慈祥与睿智,为他注入了无尽的信心和力量。因此,每天早晚前往慈宁宫请安,对于康熙都是一次愉快的行程。他用“晨昏敬睹慈颜像,不尽欢欣踊跃回”来描述自己的心情。而来自孙儿的孝顺,也让无夫无子的孝庄太皇太后,在生命的残年感受到天伦之乐。
对于父皇顺治的皇后,也就是自己的皇太后,康熙也敬心侍奉。孝惠章皇后,顺治皇帝的第二位皇后,顺治驾崩时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芳华,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就住进慈宁宫(后移居宁寿宫),成了无夫夫子的“孤寡老人”。她没有生子育女,是顺治不给她机会。她既做不成贤妻,又做不成良母。所幸,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枯守中,康熙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
根据《国朝宫史》的记载,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十二月,孝惠太后病重,而康熙大帝,也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同样缠绵病榻,头晕脚肿,但他一听到太后病重,就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巾缠着脚,颤颤巍巍地坐到软舆上,行至太后床前,缓缓跪下,握着太后苍白的手,说:“母后,臣在此。”太后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突然的光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用手遮住光线,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康熙,已经无力说话,只能用她瘦削的手把康熙的手攥住。为了尽孝,病重的康熙还是坚持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帏幄,自己住在里面,以便日夜照料孝惠太后。三天后,太后就在这座宫殿里咽了气,结束了她凄清的人生。
或许,这份母子亲情,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补偿,是除了花园里的那一缕春色之外,她在这寂寞深宫里能够得到的有限的温暖。
对于康熙,又何尝不是如此?
02
乾隆和富察皇后的爱恋往事
紫禁城若评选“模范夫妻”,乾隆皇帝和他的第一位皇后富察氏(孝贤纯皇后)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在富察氏的身上,乾隆见证了最好的自己。富察氏嫁给乾隆时只有十六岁,乾隆也只有十七岁,那几乎是王朝历史上最完美的婚姻,门当户对,郎才女德。那时的乾隆还是皇子,准确地讲,他还不是乾隆,而是弘历,但他是雍正四个皇子中(雍正共有十个儿子,其中六个夭折)最闪亮的一位,十二岁时就出落得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的翩翩美少年,被祖父康熙一眼看中,从此祖孙形影相随,“夙兴夜寐,日觐天颜”;而富察氏,亦是出身不俗,因为清代后宫,从选秀女开始就严把出身关,“富察氏家族从追随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国到世宗朝(雍正)名臣辈出,屡建功勋。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马齐和马武,皆是一时的要臣,她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一等承恩公大学士李荣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学士傅恒”,可以说是世代簪缨之家,而富察氏自己,不只容貌出众(她的美貌端庄,至今停留在清代西洋画家郎世宁所绘的油画像上),更是品行无双。《清史稿》记载她“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身为皇子的福晋,后来统御六宫的皇后,她居然不戴珍珠翡翠,只配带一点花花草草作为装饰,甚至平时连妆都不化,每日素面朝天。但这丝毫不能减损她的美,因为她的美不是包装出来的。她就是一朵解语花,懂乾隆的心,能化解乾隆内心的烦忧。张宏杰说:“乾隆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男人,他所期待的,绝不仅仅是一位听话的、顺从的女人,他需要的,也是一位和他一样,多侧面的立体的有深度的女人。可以这么说,富察氏就是这样的女人。”
婚姻像一面镜子,看到的是对方,折射的是自己。富察氏这面镜子里映出的弘历,也定然是优雅、从容、举重若轻,以至于康熙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胤禛第二子(弘历)有英雄气象,必封为太子”。“英雄气象”,当是一种恰当的美誉,年轻的弘历,担得起来。
终于,父亲雍正把弘历的名字写进传位诏书,命人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的后面。当雍正在圆明园倏然病危,人们在他身边找出诏书的副本,宣布弘历为下一任皇帝,乾隆正式成为乾隆,富察氏也“升级”为皇后,他们的婚姻,又持续了十三年。
从《心写治平图》卷(又称《乾隆及后妃图卷》)上,我们可以看见乾隆和孝贤皇后年轻时的样子。此卷原藏在圆明园,现存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院,图卷上画有乾隆和他的十二名后妃,其中乾隆与孝贤的画像,是郎世宁在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所绘,那一年,乾隆二十六岁,孝贤二十五岁,风华正茂,未来可期。
乾隆与富察氏,从十六七岁至三十七八岁,他们一同走过青葱的青春岁月,一同走向中年的静水流深。乾隆评价富察氏:“二十二年来,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宫中府中所尽知者”。
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皇贵妃高佳氏去世,乾隆皇帝为她拟定了一个谥号:“慧贤”。富察氏在旁看后,对乾隆说:“吾他日期以‘孝贤’,可乎?”。孝贤孝贤,既孝且贤。有一次,乾隆身上长了疖肿,御医说:“须调养百日,元气才可恢复”,富察氏耽心宫女们换药时手重,坚持自己每天为皇帝换药,为此,她每晚住在养心殿的外面,直到乾隆疖肿痊愈,才返回长春宫。
真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一切的美好,都在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戛然而止。十年前(公元1738年),他们九岁的儿子永琏去世,死因竟是“偶感风寒”。一年前(公元1747年),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永琮又因染天花而夭折。两个儿子的去世,给富察氏致命的打击,就在这一年,富察氏随丈夫东巡途中,在自德州返回北京的舟中,溘然离世。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康熙大帝的皇子与皇后的接连死亡。其实在那个年代,小儿得天花的概率很高,且无有效的防治手段,因而小儿患天花的死亡率极高。当年海兰珠(宸妃)为皇太极生下皇子,董鄂妃为顺治帝生下皇子,都先后在襁褓中离开人世,孩子没有“保成”,母亲也随之而去。爱新觉罗家族的悲剧,也就不可遏止地一再重演。死亡犹如一个咒语,死死扼住这个家族命运的喉咙。
这一点,连乾隆都想不通。他不敢怨天,只能找主观原因,于是在谕旨中说:……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即使乾隆为皇子之死找出了原因,但丧妻、丧子之痛,在他心中终生未泯。皇后去世那天,乾隆安排完后事,一夜未眠。孤灯下,他写下《戊辰大行皇后挽诗》,诗中有句: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圣慈深忆孝,宫壸尽钦贤。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自那一天开始,乾隆就陷入无尽的悲痛中难以自拔。琴弦已断,他再也不敢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富察氏去世后,乾隆决计把重华宫打造成一座“记忆宫殿”。他令人将这里按照从前自己与皇后富察氏一起居住的房间原貌进行布置,周围摆着他登基前用过的各种生活物品,还有祖父、父亲两代老皇帝赏赐的各种贵重的纪念品。他幻想时间可以永远停止在那个美好的时代,让他的记忆以物化的形式永垂不朽。
重华宫内,至今陈放着一对大柜,那是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弘历和富察氏结婚时的妆奁,乾隆把当年祖父康熙、父亲雍正皇帝、母亲钮祜禄氏赐赠之物,还有自己做皇子时常用的衣物,都存放在柜子里。甚至重华宫本身,都被他当作一件旧物保存下来,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和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他两次颁谕,告诫子孙不得改变重华宫内外规制,使他“几暇优游、年节行庆,传之奕祀”,说要永远保留这处“故居”,供他凭吊瞻仰。
除了重华宫,根据乾隆皇帝的旨意,长春宫的一切摆设都“原状陈列”,不得改动半分。每逢皇后忌日,乾隆都会走进长春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瞻望皇后的遗物,那份失神与不舍,与当年康熙在巩华城枯坐时如出一辙。
“恋物癖患者”乾隆,连富察氏随他东巡时坐过的船都执意保留。那条船体积庞大,怎可运入京城?这难坏了办事的大臣,但皇帝的旨意,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还是礼部尚书海望想出一辙,命人沿途设木轨,木轨上铺满菜叶,作为润滑剂,由几千人连拉带拽,连推带踹,终于把这艘大船拉入城中。
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元旦,天色未明,乾隆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月色,心中想念已去世三十六年的孝贤皇后,悲中从来,写下一首诗,诗旁自注:“孝贤皇后与予齐年,亦当古稀有四,视玄孙矣。”意思是说,孝贤皇后与我是同龄人,假如活到今日,也已经七十四岁,可以见到玄孙了。写罢投笔,乾隆已老泪横流。
谁都不曾料到,富察氏之死,竟成为乾隆一生性格的拐点。富察氏死后,那个宽厚仁慈的乾隆消失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喜怒无常、风流放纵的乾隆。富察氏去世后,乾隆皇帝突然纳了许多妃子,到他去世时,他的后妃总数多达四十位(其中有二十名妃和十六名嫔),仅次于康熙皇帝的五十五位,屈居亚军。但富察氏已逝,再多的女子,也填补不了他内心的空虚。
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也就是孝贤皇后去世两年后,乌拉那拉氏被立为皇后(原为皇贵妃),十六年后,乌拉那拉氏在深宫里寂然死去,同样是英年早逝。从此,乾隆再也没有册立过皇后。
有一种说法是,乌拉那拉氏死前一年曾随乾隆南巡,船到杭州,乾隆深夜登岸,让乌拉那拉氏很不高兴,情绪突然失控,与乾隆皇帝发生了言语冲突,当众剪断头发,哭泣着说,自己这样活着,还不如出家当尼姑。乾隆认为她疯了,就下令她先行回京,并废掉了她的皇后身份,致使她在冷宫中死去。
但这些细节,后人都是从《野叟秘记》这类书中觅得的,这些野史小说,以吸引眼球为目的,既远离事件现场,又不符合历史逻辑。查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档案,发现那一次南行,闰二月初七到杭州,第二天阅兵,第三天到观潮楼检阅福建水师,根本没有“深夜微服登岸游”的记载,从礼制上说,乾隆微服登岸,寻花问柳,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皇帝不论在行营还是行宫,禁卫之严比宫廷更甚,乾隆根本不可能孤身或在少数随从陪同下擅自行动。
至于乌拉那拉氏断发事件,史料倒是可以找到只言片语。比如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九月,乾隆在谕旨中说,“皇后自获过愆,朕仍优容如故,乃至自行剪发,则国俗最忌者。”坐实了“自行剪发”这一事实。有人会说,即使剪发,又能怎样?这种疑问,源于对满族的传统习惯不了解。在满人心里,父母去世时,儿女才以削发表示哀悼,也有丈夫死后,寡妇通过削发表明誓不改嫁的。乌拉那拉氏的婆婆、丈夫都健在,她竟当众剪发,表明她已恩断情绝,向崇庆皇太后和乾隆母子发出致命的诅咒。
至于乌拉那拉氏为什么做出如此惊人之举,我们从这件谕旨上看不到。一个适合的解释,是乌拉那拉氏虽为皇后,但她得不到皇帝的爱和温暖。一方面,孝贤皇后去世三周年,新皇后刚刚册立,乾隆不顾新皇后的感受,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的诗句,明白说出新皇后不如旧皇后,让乌拉那拉氏情何以堪!
乌拉那拉氏死时,乾隆正在木兰围场围猎,闻知乌拉那拉氏死讯,竟不为所动,只命乌拉那拉氏的儿子、皇十二子永璂回宫奔丧,丧葬仪式也下降一级,用皇贵妃等级,她的画像,乾隆也下令毁掉。
这毁掉的画像,在《心写治平图》卷上还留着残迹。《心写治平图》卷,画面从右向左,前四人依次是乾隆皇帝、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和魏佳氏(即嘉庆生母、后来的孝仪皇后),却独不见乾隆皇帝的第二位皇后乌拉那拉氏的面容。这幅长卷始绘于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最终完成于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前后跨越四十年,贯穿了乌拉那拉氏起伏跌宕的一生。这幅画乾隆一生只看过三次,即绘制完成之时、七十岁时和他退位之际。可见乾隆对这幅画的珍视。但这样一幅乾隆珍视的画卷中却没有出现继后乌拉那拉氏,实在是不合情理。看画卷上的裱作痕迹,专家发现在后妃的第二、三人(慧贤皇贵妃和魏佳氏)之间,有明显的裁切痕迹,并据此推断,那被剪掉的画像,很可能就是乌拉那拉氏。
无独有偶,在描绘乾隆二十五年九月初九(公元1760年10月17日)乾隆皇帝木兰秋狝的大型纪实性绘画《宴塞四事图》中,人们也发现了部分妃嫔面容有改动痕迹,甚至某妃嫔脸上出现了两对眉毛,明显为改动过人物,据此推测,那被涂改掉的,正是当时的皇后乌拉那拉氏的面貌。
《宴塞四事图》
“十全老人”乾隆,至少在一个方面是残缺不全的——在情感上,他不能算是一个成功者。他成功过,他和孝贤皇后共同生活的二十二年,让他抵达了幸福生活顶峰,孝贤皇后死后,又让他从顶峰跌落到谷底,他的情感生活,高开低走,纵然有再多的妃子,纵然这些妃子都被教育成德才兼备模范标兵,他的情感世界仍然一片狼藉,他曾经的成功,恰恰为后来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乾隆的心中不能容错,更不能去纠错,只能用华美的幻象自欺欺人,这,或许就是乾隆最大的错。乾隆中期以后,在华美的表象之下,他的王朝正在迅速地溃烂,与他情感世界的荒芜完全成正比。后宫里美眷如花,掩不住乾隆内心的凄清。自打孝贤皇后去世,他就养成了独眠的习惯。即使有妃子会陪伴他过夜,但那妃子被裹在被子里抱走以后,留给他的,仍然是无边的寂寞。乾隆就躺在这样的寂寞里,心情黯然地老去。
本文节选自《故宫六百年》作者:祝勇;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年: 2020-4
来源:凤凰网读书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