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本散文集的出版时间,已有五年之久。
五年时间,在以世纪为衡量单位的人类历史长河中,仅仅如同一滴水,实在不值一提,但对个体的生命而言,却是十分重要的时间跨度。五年前,我收到那本散文集的样书之时,我们还幸运地拥有父亲,还有“爸爸”可叫,尽管彼时他被疾病缠身;如今,他的墓地早已褪尽颜色,春夏芳草萋萋,秋冬一派萧索。物是人非之感,犹如藤蔓植物的根须,紧紧攀附于心壁,不是一声叹息就能安抚。
自从父亲带着他一生的秘密和故事,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离开我们以后,他穿过的衣物和使用过的部分物品,依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被清理处置;我们从此很少谈及他,好像与他有关的话题,都属于不可擅自闯入的“禁地”;关于他的记忆,曾在某个时刻蜂拥而至,可随着我们从悲伤中重新抬起头来,回归到各自不得不面对的日常生活之中,它们也像潮水般以不可控的速度向深海退去。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越来越少。
我意识到了危机。我曾在父亲的协助下调查河内堂向氏的来龙去脉,却在采访中意外发现,数典忘祖的现象普遍存在。祖先们绾草为记、筚路蓝缕的故事,多变为语焉不详的传说;他们曾经响当当的名字,亦在后辈子孙口中失传。我不能忍受父亲与那些散落乡间的祖辈一样,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从我们的记忆里,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好似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父亲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人。他从出生到辞世,长达大半个世纪的人生,恰好见证了这个国家五十年代以来的全部历史。众所周知,出生于那个年代的人,没有谁的经历是平淡无奇的。尽管他们多为草莽,在历史面前面目模糊,但推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少不了他们的一双手。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个。他的个人史,既是国家历史的组成部分,也是国家历史的缩影。
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在《胡安·鲁尔福:神话之时间》这篇文章中提到一个观点,我很认同:“如果历史是我们意志的作品,而不是众神的随意之作或是大自然进程的产物,那么维系历史就是我们的义务:保持时间的回忆。”
《与父亲书》和手稿;北京十月文艺出版2021年6月版
对我而言,尽我所能写出父亲一生的故事,就是在履行“保持时间的回忆”“维系历史”的义务。如果我不及时把那些与他有关的记忆碎片从深海里打捞而出,它们将像船舶的残骸,永远沉没于漆黑的海底。我不能让历史发生断裂。
这便是推动我创作《与父亲书》的力量。
“与父亲书”,顾名思义,写给父亲的书,献给父亲的书。父亲是那个特定的预设读者。如此而言,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本书看成是一封写给父亲的长信。在这封可能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长信中,我试图与父亲进行一番马拉松式的长谈。像亲密无间的父子那样。像有过命之交而又惺惺相惜的兄弟那样。
我们确有必要进行一番长谈,而且我已准备好满腹之语。这都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错过了一次次向彼此吐露肺腑之言的机会。
许多年来,我们见面的情形如出一辙:总是在寒暄一番之后,随即就陷入沉默的旋涡。尽管我们的嘴唇都因埋藏着无数话头而艰难地嗫嚅着,闪烁其词的目光也都在彼此添了一分陌生的脸上逡巡,但出于在过去漫长岁月里形成的某种并不健康的习惯,谁也不曾率先抡起闪亮的语言之斧,劈开沉默河面的坚冰。
一股神秘而又强大的力量,阻止我们张开嘴唇;一道无形的沉默之墙,是那样结实地横亘于我们父子之间。
赫尔曼·卡夫卡(左)和幼年时期的弗兰兹·卡夫卡
这都源于父亲“赫尔曼·卡夫卡”式的坏脾气和擅于嘲讽的教育方式。和赫尔曼·卡夫卡一样,他曾“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深深地伤害过我们,并影响到我们现在以及未来的生活。与此同时,他把自己推到一个独属于孤独者的阵营。因为我们和弗兰茨·卡夫卡一样,面对父亲,“终于哑口无言”。
当我略经世事体会到父亲内心无以排遣的孤独以后,曾试图翻越和拆除这道沉默之墙。譬如在见到父亲之前,我总是会进行一番心理建设:在他面前,我要像在朋友面前那样开朗健谈,要多问问他镇上的掌故与新闻,要向他多讨教村子里的繁文缛节……然而,一旦见到他,我的嘴唇就被贴上了封条。
父子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尽头:
——在病房里,作为陪护者的我们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床尾或椅子上刷着手机,他则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或电视机,最终不得不闭上眼睛,借由睡眠打发死水般沉寂无澜的时间,逃避近乎大雨将至前的沉默气氛;
——在他漫长的弥留之际,我们仍然难以逾越那道障碍,而放任他独自沉陷于漫无边际的梦之沼泽,翕动嘴唇,喃喃自语;
——最后时刻,他既没有立下只言片语的遗嘱,也没有向我们郑重道别。
事实上,第一次去武汉陪他确诊之时,我就携带了一支录音笔,并幻想着在陪护期间让他打开话匣子,回忆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尤其让他多讲讲从1998年至2014年这十多年间,他被席卷中国大地的打工潮所裹挟,在外省谋生的经历,从而对他进行一个全面而又细致地了解,可我从未鼓起勇气张开嘴唇,录音笔也就没有派上用场。我为此后悔不已。
父亲最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我猜想他是斩断了对这个冷酷世界的念想;既然我们对他无话可说,他对我们也无话可说。
而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之一,就是想与他谈一谈我们父子之间为什么会无话可说,谈一谈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谈一谈他和母亲的关系,谈一谈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足以让人铭记终生的事件,谈一谈那些我们共同认识的无名之辈。
我相信,写作是一条可以通往对方内心世界的小径。
可书写父亲何其困难啊。世界文学史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吉马朗埃斯·罗萨、西格弗里德·伦茨等前辈已为我们创造出了众多经典的父亲形象:《百年孤独》中时而富有进取心时而把家庭责任抛之脑后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河的第三条岸》中那个好像没有任何原由便订购了一条船在大河中漂浮,再也没有上过岸的“父亲”;《德语课》中刻板严肃的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严斯·奥勒·耶普森……
还有我喜欢的波兰籍犹太作家布鲁诺·舒尔茨,他在《鳄鱼街》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这两本短篇小说集里,创造出的那些个异化的父亲形象,譬如那个在阁楼上孵鸟从而具备了某些鸟类特质的父亲,那个最终变成蟑螂的父亲,那个已经死了很多次,却仍以螃蟹的形象在房间里上演逃亡戏码的父亲,都让我窥见自己父亲的影子。他们一样神经质,一样离群索居,一样不被外人理解。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一百余年前的1915年,弗兰茨·卡夫卡在一个叫舍勒森的地方借由信纸(或打字机)对他父亲赫尔曼·卡夫卡所倾吐的种种事情,十之八九我都有过切身体会。他笔下的那个专横暴戾的父亲,与我们的父亲何其相似啊。正是这样,我从此对卡夫卡用德语建造的那一座座“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的神秘“城堡”,多了一份近乎有着某种血脉渊源的亲近感。
伟大的文学作品既让人爱不释手,又让人心生绝望。我在写作这本书时,这些文学史上著名的父亲形象,时时像航标和灯塔一样浮现在我茫无涯际的脑海里,成为我写作不可或缺的参照。与此同时,他们也让我痛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还能写出一个不一样的父亲吗?如果不能,我写下的那些文字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个困惑,另外一个困惑在于,囿于道德伦理隐形的影响和制约,大多数中国作家写就的关于父亲的文章,都只是写出了一部分父亲,而把另外一部分父亲藏了起来,或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其进行了美化和修饰。我们所看见的那个父亲,并非一个完整的父亲,或者说完全真实的父亲。
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所以甫一问世便引起强烈反响,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在于:居然有人那样汪洋恣肆地书写“爷爷”和“奶奶”的风流韵事。他突破了传统写作伦理的禁区。
那么,我敢面对和书写最真实的那个父亲吗?
我渴望写出一个不一样的父亲,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而且有小小的野心让读者诸君在他身上,窥见自己父亲抑或父辈的影子。这当然只能是奢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位不加美化和修饰的父亲,如实地写进文章里。
收录于这个集子中的六篇散文,最早的一篇《九月永存》完成于2017年,最晚的一篇《时间城堡》完成于今年3月。几乎每一篇,都用尽了我十二分力气。“最熟悉的人最难写”,这条不成文的写作定律,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得到了生动体现。要把父亲的形象从日常事务中浮现出来,首先要把他还原到日常事务中去。而要还原丰沛的日常生活细节,则要带着放大镜沉入到往事中。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如同在梦醒之后,努力地还原梦中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还包括还原梦中人的微表情与肢体动作。更确切的说法,是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重新召唤回来,像文物修复师一样对细节进行修复。
我还渴望创作出不一样的散文。中国白话散文历经百余年,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散文正如李敬泽在二十年前撰文所说,已沦为侏罗纪公园。在散文观念上,我十分认同李敬泽所提倡的回到先秦文章传统,向庄子学习,或者向罗兰巴特和本雅明学习。因此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我一直把脑子里固有的散文概念排除在外。
我不知道是否做到了这一点,但相较于过去的作品,我自认为还是有所变化。
当我完成这本书的创作,梳理书稿时,我看到了不同年龄、不同时代乃至不同性格的父亲。《鼠患之年》中的那个父亲,面对大蛇沉着勇敢,面对困顿的生活却满含悲愤;《九月永存》与《独角兽》中的父亲,被疾病日夜折磨,身体里塞满恐惧和无穷无尽的孤独;《巴别塔》中的那个父亲,性格暴躁,而且拥有一段可能存在的情感野史;《时间城堡》中的那个父亲,不被父母所爱,像一个孤儿……
最后一篇文章《无名之辈》,写的是三个小人物的故事。虽然H先生、云哥、凯三人在镇上大名鼎鼎,但读者诸君只需瞄上一眼,便知道那是另外一种名声。追根究底,他们都属于社会边缘人,都属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就连小孩子都敢拿他们开涮。尤其是云哥,活脱脱阿Q转世,害怕强者,欺负弱者。
这篇文章与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我之所以把它收录进来,正如前文所说,是想与父亲谈一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无名之辈。“与父亲书”,不仅仅是讲述与父亲有关的故事,也包含给父亲讲故事的意思。
这是我的第五本书,也是第五本散文集。但在某种意义上,我更愿意把他当成是我的第一本书。因为无论是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还是写作,都与过去不一样了。是的,在父亲离开我们的那一刻,我们的生活就注定与过去不一样了。
我在自序中也说,自从父亲离开我们以后,每天总有那么几个时刻,“父亲”这两个字眼和他的身影,会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这影响到我的写作。去年,《大家》杂志给我开设了一年小说专栏。我为此创作了六部短篇小说。当我把最后一篇稿件发给编辑时,我吃惊地发现,六部小说中,有五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拥有一个身份,那即是父亲,而且是失踪的父亲,作为失败者的父亲。
我无法预见我日后会不会成为布鲁诺·舒尔茨这样的书写父亲的专业户,但我已明确地知道,“我的写作都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正如卡夫卡在信中对他父亲倾诉的那样。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