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有唐诗,宋有宋词……
后来,我们用什么抒情?
他是清华大学的法学教授,曾在中国社科院任职;他也是中国社会问题专家,曾参与国家艾滋病防治立法与研究、任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专家。
但近日,出现在北青-北京头条记者面前的李楯,却是73岁仍热爱扎靠登台、能演生旦净丑的京昆戏曲名票。“自幼学戏,痴迷一生”,无论是在清华校园里还是在公众媒体上,他的京昆戏曲文化讲座都让听者叹服。
这个生在四合院里的少年,进过街道工厂,去过内蒙古插队,参加了律师考试,最终成为学者……时代变迁,世事无常,但京剧、昆曲始终陪伴着李楯一生。对于李楯来说,学戏,就是学做人:“中国戏里,蕴含着一种汉文化中人特有的认知、思维、记忆、表达和交流、互动的方式。”因此,李楯坚持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中国戏,但总应该知道中国戏。”
年过古稀,李楯有一个心愿,就是把五十多年前著名京剧艺术家姜妙香嘱他编写的大戏《辛弃疾》做出来,“没有导演,没有谁指挥谁,甚至不租行头,用最传统的方式做,里面要有中国戏最该传承的味道。”
儿时的门里门外
李楯的父亲李瑞年是油画家,曾就读于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校友中有徐悲鸿、林风眠、潘玉良、刘开渠、吴作人、吴冠中等。回国后,李瑞年在中央大学任教,和徐悲鸿同教一班。
1948年秋,一岁的李楯随父母从椿树胡同的旧宅搬到大雅宝胡同甲2号居住。当时,这个院儿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宿舍,住在那里的有李苦禅、李可染、叶浅予等人。一些美术界中人,如齐白石、徐悲鸿也常去串门儿。后来搬到这里住的,又有王朝文、张仃、彦涵,以及黄永玉、范志超、吴冠中。
而大雅宝胡同门外的那片小小的空地,就是蹬三轮的、赶大车的伙计们常常蹲在路边休息、吃饭的地方。如果说,大雅宝胡同甲2号是画家的聚落或是聚会之所,那么,门外,就是个世俗的聚落了。“当我只是一个小孩,站在门口望去时,不知这样的一种门内的艺术和门外的市民生计都在悄然变化之中。”
在李楯的心目中,大雅宝胡同甲2号的四年生活,是这样一种记忆:“它深深地刻画在人心中,人还活着,记忆就不可能消失。”
多年过去,李楯发现,大雅宝的门里门外、父辈艺术家的交往中,不仅能窥见时人的生存方式,也能感受出当时的艺术生态脉络。“那个院子内外往来的人们,看似一般的交往,其实蕴含着不同艺术和不同人之间的交互影响,有着深邃、久远的意义。当时画中国画的,也上过美术学校,学过素描;画西画的,后来也多画水墨。我的父亲虽然从事西画,但他对中国宋、明以降的画作无所不喜,对汉、唐陶俑、民窑粗瓷、壁画及碑帖,以及域外东亚、南亚、中亚佛教题材或世俗题材的绘画,也都有兴趣。在艺术领域,其实‘专业’与‘业余’的分界线并不是、也不该是那么刻板的。”在李楯的观念中,中国戏也是这样一种艺术——无所谓“专业”与“业余”,好的戏,应当是“互动”“磨合”出来的,这种互动包括表演者之间的互动,也包括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互动。
李楯16岁戏装照
画家的儿子要唱花脸
1952年,李楯家从大雅宝搬到和平门内东顺城街48号的北京师范大学的宿舍,“父亲那之后与人的交往日少,从父亲身边可见的画家聚落或文化人聚落的情景也就终结了。”
李楯小学在当时新家附近的北师大一附小就读。“当时教我的老师很年轻,但教得特别好,就是后来写了近千万字作文指导教案的著名特级教师王有声。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会讲小说,还会唱戏、讲戏。我特别爱听。”
李楯家所在的和平门、虎坊桥一带,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时,就曾是京城的繁华所在,人称“小上海”,电影院、歌舞厅、游乐场聚集,戏园子就更多了,“珠市口的‘第一舞台’,可以容纳2600人同时看戏。”李楯说,“到了我小时候那会儿,这一片虽然早没了往日的繁华,但看戏的地方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外婆爱看戏,每每都带着我。那时候看戏可不光是看戏,更像一种普遍的人际交往,有钱的进戏楼,没钱的进戏园子,还有好多会馆戏、庙会戏、野台子戏,甚至不要钱都有戏看。所以从名流到底层,爱戏是相通的。至于戏的水平,其实真的差不多少,除了凤毛鳞甲的名角儿,绝大部分的演员唱戏水平都是相当的。”
李楯说,事实上,在计划经济体制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中国人无论是名流大家,还是贩夫走卒,大学问家和不识字的,都从同样的中国戏中感受、学习和领悟、成长,在一些最基本的信念上达成共识。
人们对戏的熟稔,是从学说话、学吃饭时就开始的,戏词儿被用在生活当中的例子,比比皆是。而那些简简单单的戏词里,包含着对生命的认识,对世道轮回的感悟,孩子们最初的是非观、价值观,很多都是透过戏,印在心里的。
1959年,听戏入迷的李楯小学五年级,向父亲提出要学花脸。“父亲当时是北京艺术学院的教授,兼美术系系主任。艺术学院没有中国戏方面的专业,但和当时的许多单位一样,有个业余剧团。父亲找了剧团的赵先生教我。赵先生也是学校职员,住在白塔寺,我星期天到他家去学戏。”
赵先生教李楯,虽然没有从开蒙戏教起,但教法绝对是老的教法——带着唱,让李楯看着他的嘴跟着唱,“赵先生没有让我抄词,而是他把词给我写在纸上。我现在还有他给我写的《群英会》曹操的四句唱,是竖着写的。”
1960年7月,李楯小学毕业的那整个暑假,天天去艺术学院。当时业余剧团排《赵氏孤儿》,李楯从排一直看到演,“当年我13岁,到现在,60年过去了,全剧连词带场子基本上还都记得。”
还是初中生的李楯痴迷看戏,“裘盛戎、袁世海,都喜欢,几乎是他们有戏我必看。那时候,一般人都没有录音机,听唱片,听金少山的。初中时,买了侯喜瑞的《学戏和演戏》。后来,在天坛喊嗓子时,常见侯先生。记得电视台直播《群英会》,是侯先生的黄盖,真好。我觉得身上、嘴里头,花脸要像侯先生就好。”
十一二岁时,李楯看到侯玉山先生的《嫁妹》,喜欢上了昆曲。后来,16岁时李楯有机会在北京昆剧院看侯玉山先生教戏,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几个学生都扎上靠,一个一个地走《激孟良》(三十多年后,侯先生的公子侯广有演《激孟良》,就是我给来的杨六)。侯先生和我的老师北京师范大学的陆宗达教授是至交,1979年我去侯家,侯先生给我拍过《训子》《山门》,还唱高腔给我听,可惜当时我没学。”
1961年,李楯上初二。有一次全家去当时在西单的萃华楼吃饭,遇到著名京剧艺术家姜妙香先生的徒弟黄定,黄定与李家是世交,“我喜欢戏,黄先生的儿子喜欢画,于是,我就跟黄定先生学戏,黄先生的儿子跟我父亲学画。”
李楯对黄先生的家印象极深,“黄先生住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7号。路北,门在院子的东南角,进门先是南房(倒座)。进了垂花门,一个小小的院落,黄先生住东房。记得院中有一树海棠,春时,落花遍地。一次,我去黄先生家,他不在,锁着门,我在院中站了许久。”
学戏时,就在黄先生家客厅中的书桌旁,几个学生围坐,跟着唱。说身段,就在屋中间很小的一块空地上,有时也在院里。“黄先生给我说‘起霸’,就是在屋中很小的一块地方说的。说《奇双会》的身段,也是在那儿说的。后来,遇人常说‘地方小’或‘台小’走不开。我说,戏,地方大有地方大的唱法,地方小有地方小的唱法。就看你明白不明白了。”
在黄先生家,李楯最初接触到戏曲界的人,一个是姜妙香先生,常来;另一个是阎庆林先生,姜先生的大徒弟,黄先生的师兄。再就是梅葆玥。
跟黄先生学戏,李楯记得很多细节,“学《飞虎山》是在1962年,到现在58年了,那情景至今不忘——在黄先生家的客厅里,书桌前,暗暗的灯光下,黄先生手拍着板眼唱,我们手拍着板眼跟着唱,一遍、一遍……那唱腔,悠扬而略带苍凉、凄婉。安敬思,一个人,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在山中牧羊,‘怕风怕雨,不怕虎狼’。黄先生说:这段唱(西皮导板、慢板,转二六、流水,最后用散板收)感人至深,当初他学的时候,唱着打牌,不知输了多少牌。”
1962年,黄先生演《群英会》,李楯演中军,后面又扮跟赵云的上手。也是在那时候,姜妙香先生说到“小生应有新戏、大戏”,就由李楯开始写《辛弃疾》。这个戏,始终没有做出来,如今成了李楯的心头事。
人生如戏,戏伴人生
“1963年初中毕业,我不想上学了,要唱戏。”然而,李楯决心刚下,世事就变了。真正学戏的时间,只有那一年的7月到11月。
“到了11月,北京开始演现代戏了。我也就结束了学戏的生活。后来,是‘文革’,上山下乡,八年后回城,在一个街道小厂工作了四年。最后,在恢复律师制度时,和‘文革’前学法律的老大学生一起参加招聘考试,作了律师。再后来,到社科院,再到清华,被人称作是法学家、社会学家,作了联合国六个机构和中国政府的六个部委的专家……”这么多年就这样一路走下来,曾经一心学戏的李楯,实在是难有多少时间用在戏上了。
李楯访问英国皇家法院
但是,1963年那四个月的学戏经历,却让李楯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都能与戏相伴,不离不弃。
“当时我要唱戏,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考戏校插班生,一个是拜师学戏进剧团。黄定先生说,‘你要唱戏,跟我学不行,我虽是姜妙香的学生,但不是梨园行中人。要干这行,得正式拜师,台上才认你。’又说,‘你要图名,拜姜先生也可以,但姜七十多岁了,事情又多,很难有多少时间教你。阎庆林是姜的大徒弟,跟着他,才能学到真东西。’”
“阎先生要先听听我的嗓子。当时,我正倒仓,小嗓一字不出,就在黄先生家,黄先生拉胡琴,我唱了段《捉放曹》的西皮慢板。”李楯记得,当时一切拜师的规矩都是黄先生给讲的。“原说是要正式拜师(请客、行礼、照相),但阎先生说,不讲这套了。我跟阎先生学戏,阎先生不收钱,而是由我在‘三大节’(端午、中秋、春节)给老师送礼(茶叶、烟、酒等);过年给老师和阎奶奶(阎庆林先生的母亲)拜年,行跪拜礼。”
那时候,阎先生单身一人,住在姜妙香先生家对面的一个小胡同里。“两间小南房,是打通的,进屋对面是阎奶奶的床,右手是老师的床,靠窗有一张书桌。”李楯记得,阎先生最早给他说的戏,是《叫关》。“阎先生拿出厚厚的一个本子,上头是小字抄写的‘单词’(一个人的词,是‘单词’,完整的本子,是‘总讲’)。阎先生沏好了茶,给我也沏一杯,然后在桌边坐下。先生手里拿着一个硬木的小棍,约一尺长,敲着板眼唱,我看着阎先生的嘴,手在腿上拍着板眼跟着唱。就这样,每次几十遍。有时候,先生也让我耗腿,就在屋里,在椅子背上。”
这短暂的学戏时光结束后,李楯再见到阎先生,已是“文革”后,“阎先生已经瘫痪,为我录有《叫关》《小显》和《监酒令》的部分,还有其他一些小生戏的唱。”
李楯在学京戏的同时,还是俞平伯等发起成立的“北京昆曲研习社”(下称“曲社”)小社员。曲社的活动包括日常拍曲、唱曲,同期(清唱)和彩唱,以及相关的研究和讲座。每周的两次活动,其中一次在俞平伯家中。
当时的曲社,是个包容度很大的环境。“不管你是大人物还是小百姓,到了曲社,大家就是为了一个爱好——戏。我在曲社有个好朋友,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个城市平民,先是在肉联厂工作,不爱干,就调到医院,结果分在太平间,负责抬尸体。可他不光爱戏懂戏,诗也写得好。”李楯说。
当然了,在曲社也能见到不少大人物。1956年至1963年,参加曲社活动的,除俞平伯、项远村、袁敏宣、周铨庵、张允和、朱家溍等曲社的发起人和昆曲爱好者外,还有当时的北方昆曲剧院院长韩世昌、上海昆剧团团长俞振飞、中国京剧院副院长马少波等诸多专业京、昆剧人士。此外,来参加活动的也不乏大学校长、教授,还有沈从文、欧阳予倩等文化界、学术界名人。曲社的活动在1964年因“文革”停止,直到1979年恢复。
李楯在后台
在李楯眼里,唐诗、宋词之后,戏就是“最中国”的抒情方式。人是需要表达、需要宣泄的,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戏,就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表达方式。戏台子上一桌两椅,就可以唱尽乾坤,百年身、千秋笔、儿女泪、英雄血,全在戏里。
“所以中国人打小儿就知道看戏时看的是什么、不是什么。台上的和台下的心中默契,演员可以随时‘出戏’替观众表达感受,观众也可以随时参与甚至上台来一段儿。这种互动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表达与沟通,这是现代剧、影视剧所难以做到的。”李楯说。
“人们总以为用‘文言文’写成的《牡丹亭》《长生殿》是贵族、文人雅士的艺术,殊不知就在几十年前的河北农村、江南水乡,不识字的农民们就不但懂,而且代代相传,很多人都会演唱,不逊于职业演员。文化大家王元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同感,大意是,剥离开政治、时代的因素,一个民族最基本的观念、为人处世的态度,是应该能够传承下来的。在我看来,中国戏,正是传承这种观念和态度的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载体。”
素材及图片提供/李楯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楠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