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鸿莉与识一碑
王鸿莉(北京社科院满学所)
编者按:王鸿莉的《完碑记》记述了探访残碑“继识一女士纪念碑”的经过,表达了她真挚的敬佩之情。此外我们从夏晓虹教授的《晚清北京女学人物发覆》一文中,选摘有关慧仙女士的部分内容,共同编发此版,以此缅怀一百多年前北京这两位致力兴学的女性先驱人物。
北京所存碑刻甚多,御制官修之碑,五体文书之碑,具有珍贵历史、文化价值的不知凡几。其中,有一通碑,于我别有意义,每次见面,如故友重逢。
这是一块断碑,仅余碑首和碑身上部。碑首为双龙戏珠纹,碑身右上题刻“继识一女士纪念碑”(下文简称“识一碑”),左侧落款“中华民国八年”,正文竖体八列。因碑体断裂,仅存碑身上半部文字,移录于下:
呜呼长白继识一女士殁逾年矣
其师之生时可云义而不负其师
生人应有之飨以教育自任至于
出一辙也女士系出朱门父祥公
产输此校布衣蔬食日聚女弟子
亦日绌竟忧悸以卒树华恸哭且
华亲受业于余治古文悉义法今
天荒地老心弗折躬孝祖义液金
“继识一”是何许人?
周邦道先生《近代教育先进传略》中曾征引林纾(1852-1924)《继识一女士纪念碑铭》:“天荒地老心弗折,躬孝祖义液金铁;导颛诱愚率前哲,白髫抵笄咸蒙烈,后之兴者视此碣!”这一引文与此碑残文正可对应。
碑文中“华亲受业于余治古文悉义法”,“华”系继识一的学生和继任者骆树华。骆树华曾随林纾习古文,林纾亦在继识一创办学校中担任过教习。多条线索,可证此碑铭由林纾撰写。林纾《畏庐三集》中有《箴宜女学校碑记》一文,更是直接记录了自己与箴宜女学校碑的渊源。但《继识一女士纪念碑铭》一文未被收入林纾文集,周邦道先生未注明《继识一女士纪念碑铭》文献来源,笔者亦未能检索到更多线索,所以这一碑铭除周邦道所引一句较为完整之外,其余目前仍为残篇。
这一残碑所念、林纾所记、周邦道以为近代教育先进的“继识一”,究竟是何许人,令人念兹在兹?
继识一,爱新觉罗氏,满洲镶白旗,约是1860年代生人。她的父亲祥亨(1832-1904),亦即碑文中的“祥公”,系清顺治帝第二子裕宪亲王后裔,曾连任荆州将军十七年。
荆州将军是清代湖北驻防八旗的最高军政长官,祥亨在任后期,湖广总督是张之洞,驻防将军与总督皆为从一品,两位大人颇打了一些交道。1904年,祥亨病逝于北京,荆州父老赠送五百两奠仪。
继识一将这笔奠仪捐出,创办了一所小学堂,并在报上自述心志:“不才是一个女流,既无兄弟,又少姐妹,孤苦伶仃,有心无力,年纪已四旬外了。当日立志不嫁的时候,就想作出一件正经事,成全培养人才的素愿,莫叫那养女儿的寒心。”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始人张申府就曾于1906年就读于这所学堂。
创办箴仪女学,一生事业所系
1907年清廷颁布《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后,继识一创办箴仪女学(宣统年间,因避讳“仪”字,改称箴宜女学),这是她一生事业所系。这所女学是继识一“将自己之宅地捐助作为创立该校之地址,并捐助民地及旗租等地三段,作为该校基金”,学校的启动金乃至将来发展所需资金,继识一都妥帖筹划。
办学不易,继识一积劳成疾,可就是在“弥留之际仍然殷殷以学校前途为念”。临终时,为免除族人争产,继识一将其所有房、地产及一切家具什物统捐助归公,并于学务局立案,以为公证。
1907年,箴仪女学堂开设;1916年,继识一去世。继识一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将自己全部精力、财力贡献于箴仪女学,家中的田地、宅院乃至家具、衣饰,一切可用可捐之物全部留给了箴仪女学。继识一掌校十年,期间女学的学杂费均免;清末民初变动频仍,这番坚守殊为不易。
身处过渡时代,继识一身上体现出很多“冲突”的特质。一方面,她颇为激烈,勇于任事,不同于囿于闺阁的传统女性。她曾随父任三十余年,父亲将她作男子养,她自己行止之间也是“磊落有丈夫气”。读诗书,熟政务,日常多作男装,后矢志不嫁,时人称之为“四爷”。这一作风可能得益于旗人重“姑奶奶”的传统。我总怀疑,秋瑾当年去北京后开始着男装,与北京旗人女性在某些方面的宽松风气有关。
辛亥鼎革之际,继识一挺身而出,与传教士麦美德创办“妇孺救济会”,扶助贫弱。进入民国后,继识一这位宗室女子参加唐群英领导的女子参政同盟会并担任协理。这一女子同盟会宣言书篇首即称:“至于女子而极,奴也,婢也,娼优也,妾妇也,尽人世卑污下贱之名辞。”
唐群英是大闹参议院、掌掴宋教仁的女界传奇人物,继识一加盟该会,可见其对于女权的追求。另一方面,继识一又特别持守,有时近乎板正。她会极力抗争传统文化对于女性的束缚,又秉持遵循自己所认同的儒学价值观。
在西学汹涌之时,继识一在自家创办的新式学堂中,反倒极为重视传统教化。继识一曾直言:“我国女子所缺者学问与见识耳。乃观今之办女校者,往往不以实学为急而先虚张门面;本校则不然,虽得守旧之讥笑,亦不辞也。”
民国之后,继识一在学堂内依旧供奉孔子牌位,每周一学生要向孔子牌位行礼,学生必须熟读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论语》《孟子》等。这种激烈和保守之间,能特别感受到继识一的真性情。旧报刊上偶然读到她的只言片语,都不是什么场面话,是一位经历困苦、种种非议但一心办女学、求自立的坚韧女性。
初访识一碑,尘封于旧报刊的她来到了我的面前
可惜,这个名字逐渐被淡忘了。当年钩沉继识一事迹后,笔者曾作文一篇,2017年发表于《满语研究》,算是一点微茫的历史回音。意外的是,2019年在单位办公室接到一陌生电话,点名找我,对方是东城文联的聂忠民老师。聂老师经本地居民介绍,在东四育芳胡同10号一所学校内发现了一块残碑,上书“继识一女士纪念碑”。
聂老师不了解继识一事迹,搜索到我的论文,辗转与我联系。接电话的细节已不太记得,但当时的感受依然如昨,一边镇定地应答电话,一边仿若灵魂出窍。完全没有想到,一篇纯学术论文会有如此鲜活的回响,以为尘封于旧报刊的继识一、骆树华等人借助一个实体碑刻就这样来到了我的面前。
2019年11月29日,我有幸与郑毅老师(北京钟鼓楼文物保管所首任所长)、聂忠民老师共同考察了继识一纪念碑,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她就静静地立在杂物过道里,无言,隔着一百年。此碑立于1919年,2019年复现,继识一、骆树华之事功,自有回响。
更有意味的是,这一回响仍在持续并扩大。几乎在同一时期,沈迦先生主编、谢福芸的“英国名媛旅华四部曲”于2018年在国内翻译出版。谢福芸是英国女作家,著名传教士苏慧廉之女,谢福芸多次来华,与一些中国女性交谊深厚。其中,《潜龙潭:北平新事》(房莹译)一书完全以继识一创办的箴仪女学为背景,谢福芸与继识一的继任者骆树华、白祥华情如姐妹。
当我捧读此书时,爱不释手。因为不同的文体来源完全是不同的文字魅力:旧报刊最有现场感,记载继识一办学经过最为详细,碑刻最具实感,谢福芸的记述则最为亲切。如果说当时的白话报是一种公众话语的舆论空间,谢福芸笔下则充满了女性之间的私语,同时富含对中国深层力量的一种观察。谢福芸会这么写白祥华:“她一刻不停地催促道,盘起脚,四十岁的中年女子一下儿变成了十四岁的青春少女,开心而好奇地看着我。”
谢福芸、骆树华、白祥华总是有无数的话可以说,聊学校、宗教、婚姻、生育、衣饰、食物、戏曲,旧报刊里总以严肃的校长、教师面目出现的骆树华、白祥华变成了亲切可感的女性友人。
再访识一碑,与箴仪女学有些缘分的人共聚于碑前
2020年12月18日,应聂老师邀,我得以与沈迦先生、黄珊珊编辑、郑毅先生再访继识一纪念碑。残碑还在过道中,但迎来更多的访者。这一回响,起于谢福芸与骆树华、白祥华的友情,谢福芸在二战战火中、遥远的英国将其书写记录,2018年又由沈迦先生组织翻译为中文,2020年,这些与箴仪女学有些缘分的人共聚于碑前。
此碑被发现后,郑毅、聂忠民、芦金轩等北京地方文史工作者都曾于报刊撰文,除去介绍此碑的用意之外,还在于识一碑藏于某小学教育基地之内。藏于该处,是由于该校继承了箴仪女学的旧址,但几经变迁,现该校与箴仪女学已无渊源,所以该碑仅容留于过道之中,难以妥善安置。两次探访,目睹这一残碑置于边道,不为人知,颇为遗憾。因此我想再写下整个故事,希望她能被更好地对待。
我私心里希望识一碑可以被收入五塔寺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与“慧仙女工学校碑”(下文简称慧仙碑)比邻而居。
慧仙女士也是一位北京旗人(蒙古正黄旗)。她的父亲官至热河都统,从一品官衔。丈夫承厚,蒙古正白旗人,曾任工部郎中。1905年冬,承厚病殁,次年春,慧仙病逝,临终前将遗产托付世交,用以兴办女学。慧仙捐助遗资正是在继识一捐助父亲奠仪兴学之后。
慧仙和继识一这两位旗人贵族女性处于京城同一交际圈,可能本就相识。纵使不识,慧仙也极有可能通过当时白话报上的大肆宣传,了解过继识一的兴学故事,或者,无论相识与否,慧仙与继识一在兴女学方面就是彼此的知己、知音。
考辨慧仙遗事最详的是夏晓虹老师。
2017年,夏老师带领学生去五塔寺春游,在碑林与慧仙碑意外相逢:“以亲抚遗碑的方式与100多年前的女学人物与故事觌面相逢,由此也勾起了我的历史责任感,心心念念觉得应当为慧仙女士做点什么。”
夏老师不仅因此记录下了慧仙的故事,还为谢福芸的书写过推荐语:“比史料更珍贵、更吸引我的是谢福芸对她的中国姐妹发乎内心的理解、宽容与同情,她以她们的一分子自居。而没有她们,就没有今天。”
夏老师所使用的“姐妹”一词特别有力量,继识一和骆树华是师生,亦是精神姐妹。谢福芸来自异国,但有她的中国姐妹。慧仙和继识一是兴办女学道路上的同道姐妹。如果,这两通女学碑可以在五塔寺比邻而居,这两位致力兴学的女性被我们共同纪念,那真是一出动人的“完碑记”。
供图/王鸿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