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刘久明 :乡村的傍晚
作家联盟 2024-06-04 08:00

口刘久明

人这一辈子的所有过往并非如电脑般可以完整存储,黎明曙光,旭日东升,日上中天,日落西山,晚霞满天。或是傍晚的雾霾,月上枝头,繁星点点。又或是荷塘月色,萤火流溢,夜色晦暗。但总有一些时光或是一些时刻会印在脑海中没能消失,常让你不时想起,并感到一些苦涩或甜蜜。

按理说我的童年并不算幸福。57年出生,58年大跃进,60年大饥荒,66年文化大革命。能记事起,父母除了忙碌辛苦劳累,就未见过他们轻松过开心过。我们除了吃不饱穿不暖就是放学后提着竹篮扑进田野。

那时乡村的傍晚到处是小孩,沟渠里戏水的,趴在路旁写作业的,你追我赶哭闹的,赶鸡追鸭的,放牛的,养猪的,一律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年迈的大爹光着上身,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身打扫场院,年老的大婆凌散着白发,宽大的旧布衫晃荡在瘦弱的身躯上,进进出出撵鸡跩鸭唠唠叨叨。灶膛里的黑烟充斥满草房后从壁缝和门窗弥漫到屋外后,飘荡进门前的杂树间和沟渠的水面上。

我和小伙伴们挎着竹篮向田野深处走去,那时的天边只剩下几片形状各异的晚霞,它们投射在天空薄薄的云朵上。晚风袭来,消解掉了白天的溽热,让人轻快爽朗。

我们说笑着,嘻闹着,时急时缓地沉没入旷野。但每个人心里都不敢忘记自己的任务,捡麦拾稻拣柴草。贫困的家境除了父母的肩膀,每个子女都负有职责。大的喂猪、担水、做饭,小的扫地、割猪草。我们每个傍晚都必须出去,几根树枝,一把柴草,几个萝卜,几根葱蒜,几个红苕,一把猪菜。出去是空竹篮,回来必须装满。

一路上伙伴们各显神通,爬树折枝,沟渠割菜,野坡挖萝卜,草丛拾鸟蛋,水里捞鱼,偶尔也会钻进生产队的地里偷东西。有收获的跳跳唱唱手舞足蹈,没收获的默默无声垂头丧气。

社员们收工了,他们开始陸陸续续从田野深处汇聚到大路上来。有男人开始点上一支烟,用力地吸上几口,然后缓慢地吐出,不时发出满足后的轻叹声,如释重负。有男人在边走边擦拭农具上的泥土,用衣袖拂去脸脖上的汗水,他会将脸去触碰晚风。女人们的脚步会更匆忙些,因为她们还要尽早回家生火做饭,洗衣,喂猪喂鸡,并尽可能为男人营造好一些家的氛围。姑娘们则靠得很近,说着悄悄话,不时会爆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样的傍晚,我多半会很紧张,因为竹篮还空着,它像一个巨大的嘴,期待着大量的食物,尽管它不会选择食物的种类,但它的巨胃是显而易见的。面对它的空间我常常手足无措,因为我的弱势,我无法在伙伴们的竞争中有一席之地,这并非喜好隔岸观火,我知道这与观看学校操场上的篮球比赛有本质差别。因为篮球比赛场上的输赢胜负不会触及到我的自身利益,虽然我也偶尔在心底站队,但即便我在心底期望也默默助威的那一方输了,我只需在哨音响起的那一刻长长的嘘口气便也释怀了。但这不同,这不仅仅是没有为家庭助力,端起饭碗时不会理直气壮,惧怕的是会遭到父母的责问,更可怕的是父母将自己与其他的小伙伴相比较。这不单会比较出我的能力缺限,让人自卑,它还会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信心与勇气。

因为心底的善良也常使自己处于尴尬境地。就那么几根枯枝,几缕猪草,甚或是几个萝卜红苕,我如果抢先得手了,他们怎么办?尤其是伙伴中的小女孩,她们有时会因为这些的失去而哭泣,泪水会伴着她们向更深的田野走去。每遇此刻,我都会不忍伸手,当她们有所收获脸上浮出笑容时我会感到快乐。

许多的时候,我总是独自走向田野的深处,在那些伙伴们未曾涉足的人跡罕至处寻觅着,奔跑着。那时的夜色如墨池濡开的墨浑慢慢散开,由淡入浓,由浅到深,由薄至厚。旷野的风吹过麦田送来麦香,让你似乎嗅到白面馒头或是新麦小面的诱人馨香,虽然这会反而增强饥饿感,但它毕竟孕育着希望。晚风掠过红薯地,红薯叶在风中舞蹈着,它们鼓荡着,向空中伸出手臂,时刻准备迎接又一晚的露珠。

这样的傍晚,连野草也是快乐的。你看,草尖昂扬起来了,向上,向上。尽管它们离地面最近,根须扎在土里,但这并不妨碍也没能阻止它们向上的心愿和抉择。风向远处飘去,风会跃过田地,跃过沟渠,窜过树杈,窜过荒野的坟头,吹过大地上你认为合理或不合理的一切存在,最后缠绕在村庄的上空,撩拨着袅袅炊烟,停歇在我儿时的梦里。

儿时的乡村傍晚,春天里路旁野花绽放,一朵朵新鲜稚嫩,即便是牛蹄印底开出的花朵,一样鲜艳。盛夏里渠水淙淙,塘漫堰溢,远处有穿着簑衣的农人在风雨里劳作,水面荷叶田田荷花开放,菱角在长大,鱼儿在畅游。秋季里蛙声连连稻谷飘香,红苕拱破了土垅,棉花染白了天地,大河渔帆点点,秋高气爽,醉了农人,醉了土地。冬天里土地披上了银妆,田野在寂静里休养生息静待着一滴春水一缕春风,屋舍里农人们围炉细语,家长里短,商讨着来年的生计。

我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大,见惯了这乡村的四季,更是在这乡村的傍晚中劳作和快乐过,也与这乡村的傍晚产生过许多纠结。

如今的乡村傍晚,道路平坦,灯光明亮,房屋宽敞,水净渠洁。走进故乡,看到村人衣食富足生活幸福,我不由得为我的家乡感到自豪。走入田野深处,我儿时的小路不见了,荒草也少了许多。土地还是土地,但不再有那种热气腾腾的喧嚣。那些曾印在脑海中的儿时伙伴、鸡鸭牛猪、袅袅炊烟、呼儿唤娘,还有那乡村明月、灿烂星斗、村头电影幕布,都已消失得无踪无影。

最是那乡村傍晚的夜色,也在无声无息地逐渐改变着,甚至连夜风中的气息也有些陌生,不再那么诱人了。

作者简介:刘久明,湖北洪湖人。1976年在南海舰队原龙门水警区服役,后在财政部门工作。曾先后在《中国财经报》、《湖北日报》、《湖北财税》、《芳草》、《北方文学》、《当代文学》、《作家联盟》、《荆州日报》、《洪湖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数十万字。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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