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读过一位男士赞美妻子的文章:《不完美的完美》。

他的妻子在没有嫁给他之前，是很红的演员。他在屏幕上看到她，化浓妆，穿旗袍，高贵典雅，无论是颜值还是演技都非同一般，然而这样完美的女子，却被老公抛弃。这个世界其实很狭小，他居然遇见那女子，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之后他的妻子不做演员了，褪去原来的光芒。不穿绸缎、真丝旗袍，开始穿棉布旗袍，穿居家服，做菜、布置家、养花，把家打理得舒适优雅。他觉得她比当演员时美。

这是凤仙花一样的女子，能繁华当世，也能落幕于平凡。把寻常琐碎的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满满当当，鸟语花香。

凤仙花花语：怀念过去，不要碰我。

凤仙花儿时村子里叫她夹桃花，叶子修长，叶边有细齿，像桃叶。花粉嫩粉嫩的，透出桃花的妖媚，故而谐音“假桃花”之意吧。

奶奶喜欢在菜园子里种夹桃花，她说夹桃花是菜蔬的医生，菜园子里有夹桃花菜不生虫子又肯长。

盛夏，夹桃花开最缤纷期。一对对小凤凰一样的花朵，如美人旗袍上的盘扣，翩翩在挺秀的茎上，翠叶轻舞，体态婀娜。白的，红的，粉的，紫的，活脱脱一群穿各色旗袍的女子，曼妙在田间地头看人间满园生机。

在没有染指甲膏的年代，丫丫们爱摘大红色、紫红色夹桃花染指甲。花瓣放点白矾捣烂，敷在指甲上，用扁豆叶子包住，狼尾草扎住，时间越长颜色越艳，越能持久。与草木肌肤之亲，草木香萦绕，要比涂指甲油风雅有趣。而我从来没有用大红色紫红色夹桃花染指甲，我用的是粉色，不太红。每当我看到夹桃花渗出鲜红色汁液，我晕眩，感觉那是夹桃花在流血，她像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内心装着一段不显人知的伤感故事吧。

夹桃花的茎也是美的，如美人的杨柳腰。修长匀称，凹凸有致，肉肉的，又似玛瑙石的质感。

我的四婶用夹桃花的茎腌制咸菜呢。

那年，四叔从人贩子那里买来一云南女人。女人身段玲珑，裹着碎花旗袍，好看如一棵夹桃花。她跟四叔说，她在云南有一个美满的家。她的老公是军人，有个四岁的儿子叫平平。四叔心软了，把家里所有的钱给女人当路费，放她回云南。

女人看四叔家贫如洗，一定是倾家荡产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她。她被四叔的善良感动，不忍心撇下这样摇摇欲坠的家，做了四叔的老婆。她把美丽的旗袍折叠好，藏起来，穿上宽松肥大的旧衣服，开始和四叔过日子。平时好吃懒做的四叔变得勤快起来，并戒掉了抽烟喝酒赌博陋习。

一排都是砖木结构的瓦房，只有四叔家是芦苇篱笆墙的稻草屋，哪里是屋啊，简直像茅房。四婶在稻草屋前前后后种了夹桃花、南瓜、丝瓜、缸豆、苦瓜、扁豆。一到夏天，稻草屋爬满各种藤蔓，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像个雅致的花屋。稻草屋四周夹桃花，成片地开，云飞霞涌，别有村庄清幽之味。村子里的人从她家路过，都要停下来看看花，看看爬满屋顶的瓜果菜蔬，肥美富饶，蜂蝶乱舞。都赞叹不已，说四婶是七巧儿。四婶在门口的夹桃花间做针线活，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愁云，我想那愁一定是乡愁吧。而她见了人却面带微笑，邀请人到她家坐坐，喝口她泡的苦瓜茶，再摘一些新鲜的瓜果菜蔬给路过的人。

夹桃花花期衰弱时，她开始砍夹桃花腌制咸菜。我在汪曾祺的文字里读到过夹桃花茎咸菜，还以为是文学创作，原来是真事。我对夹桃花的爱，又浓了些，而四婶于我看来是个传奇。夹桃花年年在四婶家开成花海，四婶年年腌制夹桃花咸菜，稻草屋变成大平房，四婶的儿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一天比一天滋润。而四婶眉间总有淡淡愁云。

多年以后回乡，再见四婶，她翻出箱底的碎花旗袍穿上，因为心里有花枝，有风景，还是当年那般迷人。带着小孙子在夹桃花间捉蝴蝶呢，见到我眉开眼笑与我拉家常。她重复了好几遍，微信上联系到云南的平儿，他生活得很好。

说着话，她要采几粒夹桃花种子给我带回江南播种。

我的手刚触到小水滴形果荚，果壳猛然炸开。壳在手心炸裂成形状不同的小卷筒，种子弹跳和着壳卷缩的动力，触碰掌心，像是爱人用指尖轻弹额头骂你“傻瓜”的亲密，微微舒服。怪不得儿时男孩子专找夹桃花果子摸着玩，这么有趣。这些种子又似是一颗颗心，到了迟暮不再隐瞒内心的悲喜，迫不及待地敞开心扉，想要倾诉。刚轻触到，种子似倾吐的言语，琴音婉转，嘤嘤耳语，在风中传播，飘散······

落入泥土，年年开花。

《凤仙花》

香红嫩绿正开时，

冷蝶饥蜂两不知。

此际最宜何处看，

朝阳初上碧梧枝。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