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国文
每逢清明,就会想到杜牧在安徽池州写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据说,此诗一出,全国范围内至少有七八个名叫杏花村的地方,声称杜牧所写的,即是他们的村子。其实,这首诗是否为杜牧所写,尚存疑问,不过,大家都来认领这首诗,除了商业和旅游的考虑外,也是因为这首平白如话的诗,实在是好,好在内涵隽永,好在韵味悠长,好在末句的“牧童遥指”,给读者以很大的想象空间。正因为是好诗,才千古流传,脍炙人口,正因为是好诗,才争着抢着,为乡土增光吧?
写清明的诗很多,写清明的好诗也很多。但是,画清明的画却很少,而像北宋时期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样宏大题材的作品,更是绝无仅有,可人们在清明时节,很容易想起来杜牧的这首清明诗,却很少想到珍藏在故宫的张择端的这幅清明画。这幅画和这首诗,同写清明时节,清冷与火热,沉重与喧嚣,抑郁与亢奋,低调与昂扬,给人留下的感受,绝对是截然不同的。
也许因为所有写清明的诗,由于寒食的缘故,由于祭扫的缘故,更由于暮春天气乍暖还寒的缘故,诗人的笔下,难免要流露出来淡淡的哀愁,浅浅的伤感,这就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精神状态了。然而有可能一睹这幅以北宋首都汴梁为背景的《清明上河图》,那就是另外一种极阳光,极欢畅的清明,不但绝不会“断魂”,而且会全身心被吸引到这个宋代的开封城里,投入简直是嘉年华式的节日盛会中来。同为写清明,诗和画却能让人生出不一样的感情,这大概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画卷长五米,高零点二四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为稀世珍本。画家积十年之功,以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将这座经济发达,物阜民丰,江山鼎盛,繁花似锦的北宋首善之区,全盘烘托在你眼前。其构图之错落有致,布局之疏密得当,画面之复杂变化,场景之更迭自如,让你目不暇接,让你赞叹不已。画家张择端,我们只知道他曾供职于翰林图画院,字正道,为东武(今山东诸城)人,至于其他行状,则一无所知。然而他的这幅画,使他不朽于千秋万代。
最可敬者,张择端作为皇家画师,却将眼光落在时值清明的开封街头,跳出宫廷的繁文缛礼,走进市民的平凡世界,不能不说是一种别具慧眼的革新创举。他以众多人物为主线,以城市生活为脚本,以河流船舶、路桥车轿、集市游人、商铺摊贩、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居房院落、林木花草为背景,将骑马、坐轿、挑担、赶驴的各色人等,卖茶、沽酒、算命、打卦的三教九流,组合成这样一幅内容丰富,规模宏大,形态逼真,场面壮观的史诗般画面。
顺着这幅画的卷轴打开,从春日的郊区景象,到繁忙的汴河码头,再到热闹的市区街坊,一路上,我们不但听到船工和纤夫奋战激流的呼喊声,骡马和骆驼行走在街市的得得声,还可以听到商贩和店面里传出来的叫卖声,饭店和酒铺里猜三划五,掷色饮酒的吆喝声,我们不但看到行人和看热闹者的交头接耳,探亲访友和走亲串戚的男女老少,还可以看到驮炭毛驴和行脚僧人匆忙走过酒肆、脚店、肉铺、茶坊的情景。因此,这幅画的历史价值,就在于它为后人提供了一千年前中国社会生活的生动写照。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的绘画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宋朝的开封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我们可以从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明·李濂的《汴京遗迹志》书中略知一二,但文字记载远不及张择端的这幅画,为你所提供的直观形象。多亏了这位画家,使我们得以亲眼目睹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北宋鼎盛时期的东都汴梁的面貌,也是最鲜活,最灵动的,最真实的蒙太奇画面。于是让我们领教当时的世界级大城市,人口破一百万的开封城,是如何的富庶、繁华、发达和文明。
文学艺术的目的性,从来就有“为大我”和“为小我”(或“为自我”)之区分。虽然,“为大我”和“为小我”(或“为自我”)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为大我”者,通常先着眼于时代的沧桑变化,人生的复杂多端,社会的诡谲难测,世界的进展退化,然后才是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为小我”(或为自我)者,总是先考虑到个人的悲欢离合,或一部分人的爱恨情仇。由于主次的差异,用力的轻重,视野的阔窄,追求的不一,“为大我”者的时空观念比较开阔宏大,惟其开阔宏大,所以能够登高望远,惟其登高望远,所以能够继往开来,因此,“为大我”的作品总是会给我们带来灵魂上的震撼。“为大我”者的这种大气、豪气、勇气和朝气,是“为小我”(或“为自我”)者所不具备的。同样,“为小我”(或“为自我”)者的精致、精细、精美和精巧,通常都能给我们带来情感上的共鸣,这些地方也容易是“为大我”者顾及不到,推敲不够的薄弱环节。
《清明上河图》既是全景式的大制作,大场面,具有史诗气魄的作品,又是在细部上精心雕琢,细节上的力求真实,细枝末节上的不遗余力,是一部达到尽善尽美的作品。据《百度百科》引齐藤谦《拙堂文存》统计,《清明上河图》中共有各色人物1659人,动物209头(只),比古典小说《三国演义》的1195人,《红楼梦》的975人,《水浒传》的785人要多得多。而且无不栩栩如生,悉皆惟妙惟肖。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被国人视为中华文化的瑰宝。
杜牧《清明》诗,其优雅优美,其感伤感动,固然是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过,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其强烈的时代感,其深厚的历史感,则更是这个具有文化底蕴的古老中国所需要。应该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从文学史的角度衡量,总是花花草草,而无干城梁栋,总是浅吟低唱,而无黄钟大吕,总是鸡毛蒜皮,而无怒发冲冠,总是卿卿我我,而无家国良知,那后果恐怕真是值得担忧的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