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节前,中国剧迷迎来了新现场十年来放映的“最年轻”的一部作品:《致英格兰》(Dear England)。说它年轻,一方面是该剧才在英国国家剧院首演不久;另一方面是剧情的时间跨度从2018世界杯前至今,几乎就是剧中主人公加雷斯·索斯盖特(Southgate,因直译被中国球迷亲切称为“南门”)在英格兰队主教练任上经历的正在进行时。
政治里的足球
无论你是英语电影、剧集还是舞台剧迷,恐怕对本剧编剧詹姆斯·格拉汉姆都不会陌生。从电影《脱欧:无理之战》,到讲述英国王室秘辛的《王冠》和政党选举如何撕裂老工业基地邻里关系的《失魂舍伍德》这两部英剧,当然还少不了舞台剧《敝院》,让观众把1974年英国众议院那场茶壶风暴的寒碜事看了个底儿掉。一部部作品激起千层浪,让格拉汉姆十几年来稳坐英国政治题材编剧的“扛把子”。
詹姆斯·格拉汉姆生于1982年,在英国编剧业界被称为“胡椒金童”——年轻,在自己擅长领域每次出手都够辣够味,让人流泪并反复回味。政治剧大拿操刀足球题材,让人想到那句有关足球之所以是“第一运动”的名言——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是的,说出这句话的香克利正是位英国人,准确说是带领利物浦从没落的“下狗”逆袭,成为当年英格兰乃至欧洲最成功足球俱乐部的苏格兰教练。
在现代足球的起源地英国,足球就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联合王国有多散装?从足球事务的管理机构设置情况便可见一斑。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分别在19世纪成立了自己的足球总会,并于20世纪初分别加入新成立的国际足联,保持独立地位各自为战甚至互为死敌至今。因此,本文提及《致英格兰》的剧情背景时,只得不厌其烦地使用“英格兰代表队”,而无法用“国脚”等简称。而当该剧剧情行至3/4进入高潮部分,即英格兰代表队在伦敦温布利主场举办的2020欧洲杯决赛中点球惜败意大利,将德劳内杯拱手相让之时,真实时空里,同一国境内的苏格兰爱丁堡,当地民众为庆祝“同胞死敌”大倒热灶而狂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苏格兰队夺冠了。
《致英格兰》在前任英足总主席的一句“三十年的伤痛……哦不,四十年……不,是五十年”中拉开帷幕。前半句出自英国著名乐队“闪电种子”在1996年英格兰举办欧洲杯时为主队创作的助威歌《三狮军团》。从1966年在本土举办的世界杯夺冠之后,英格兰似乎花光了在大赛上的所有运气。直到整整30年后再当东道主,英格兰集合了当时公认的最强阵容,打出了“足球回家”的旗号。然而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继1990世界杯之后再度在半决赛遇到老对手德国队,再度打满120分钟的常规赛和加时赛,进入点球大战,结果再度铩羽而归。而踢飞关键的第六轮点球的,正是本剧的主人公索斯盖特——当时他是队中主力中后卫,过往表现无可挑剔。
英格兰6号垂头丧气的样子,曾让温布利的几万同胞男默女泪;时隔多年,这一影像铺满舞台,又让英国国家剧院鸦默雀静。再一转场,影像已变成活人,只是球衣换成西装马甲,外加留起了胡子——当年的“大英罪人”,如今竟成为这支代表队的主教练。而索斯盖特接过教鞭的情境,恰逢球队2014世界杯小组赛被淘汰、2016欧洲杯在1/8决赛折戟于初次参赛的冰岛脚下——他的前任才带队打了一场2018世界杯预选赛,便因索贿丑闻狼狈下课。如此历史低谷,一如三十年前,索斯盖特作为球员第一次代表英格兰踢大赛之前,这支队伍刚刚耻辱地无缘1994世界杯正赛。
巧合的是,他带领的英格兰队还要面对点球点的“折磨”:2018世界杯1/4决赛好不容易过了点球这一关,西西弗斯的石头却再度轰然滚落,而且悲剧一演就是两次——一次是在2020欧洲杯决赛,主场点球惜败;一次则是2022世界杯1/4决赛,点球百发百中的神射手、队长凯恩将球射向了天空……
足球里的政治
现实素材本身的戏剧性,实在不是编剧能编出来的。但高明的编剧如格拉汉姆所做的,是巧妙地采撷这些戏剧性的“不归点”,把它们组装成一台可看性极强的大戏。而不是非得等到现实中大功告成,再高扬着主旋律,为封侯拜相的主人公树碑立传。
因为分别为现代足球和古代蹴鞠的发祥地,同样“钱多人傻瘾大”和每每关键时刻掉链子,英格兰队被它的中国拥趸戏称为“三喵军团”,甚至“欧洲国足”。但相似的表象下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对于总能在各个领域从一穷二白的境地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中国人,国足是极少数扶不起的极端案例;至于英格兰,一百多年来足球曾是工业化、城市化的产物和见证,最为职业化、市场化,渗透进社会生活各方面,还是曾经的日不落帝国没有硝烟的全球输出。
但英格兰代表队外战的黑历史,正是帝国日薄西山的国运不折不扣的缩影。二战以前,英格兰以对手太业余为由,拒绝了包括世界杯在内的所有国际大赛,像极了老大帝国于各个领域的傲慢与偏见,将领导权拱手相让。1950年被求着首度参加世界杯,结果三战两负小组淘汰,现出了黔之驴的原形,应了丘吉尔“我们就是坐在大国夹缝之间瑟瑟发抖的小毛驴”的战后国际地位写照。此后,除了1966年那届不那么光彩的胜利——“英格兰(国际足联)主席,英格兰东道主,英格兰有裁判帮忙,英格兰冠军”,就真如本剧开头所言,伴随着足球伤痛三十年的,是经济危机、马岛战争和海瑟尔惨案。然后是四十年、五十年间的——北爱想脱英、苏格兰想脱英,英国自己是真要脱欧了,英格兰队在家门口把眼看到手的欧洲冠军丢了……
把一段历史装进短短两三小时的舞台,按创作规律是选取其中关键人的关键物为戏胆,并通过让二者产生关系联结的行为反复加以体现。“索斯盖特”“英格兰队”“点球”,本剧戏剧创作的顺理成章简直比足球规则还要明确。
点球,直译为罚球(penalty kick),足球界最残酷的发明——进了理所应当,反之则将主动权拱手相让,甚至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失足成千古恨。艺术家、多次为英国国家剧院设计舞台的艾丝·德芙林,继续其“零距离连结”的舞美路线——一如她为《雷曼兄弟三部曲》设计的那间既是检查站又是办公室的透明房子——让剧场化身微缩版英式球场,整个舞台以点球点为中心,现实中罚点球时面对的压力之排山倒海,一下子呼之欲出。点球点之后,直接就是更衣室,球场里最隐秘的角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而“胡椒金童”让点球的意味更加辛辣:在《致英格兰》的剧情高潮处,为“大英代表队”派出了男女混合的主罚点球阵容:特蕾莎·梅、约翰逊、特拉斯……面对看不见的守门员,西装革履和高跟鞋们是否命中得分,看他们夸张的表情和步态,所有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答案——索斯盖特挂帅英格兰这几年,现实中首相们上任和下台如同一锤子买卖的频率,也的确快赶上赛末的罚点球环节了。
舞台上的“凡人与超人”
出演本剧主人公索斯盖特的约瑟夫·费因斯,是“一门四杰”的演艺名门费因斯家族中的二弟,总难免被拿来和哥哥拉尔夫·费因斯比较。自从约瑟夫·费因斯也像索斯盖特一样人到中年留起络腮胡子来,和哥哥越发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弟比大哥差的,表面上是“剧帝大满贯”的成就,其实是那么一点超级巨星舍我其谁的气场——尽管约瑟夫演过的大人物也不少,从《莎翁情史》中一文不名的年轻文豪,到《使女的故事》里掌握生杀予夺的总督,但更多是展示大人物那“皮袍下的小”。兄弟俩的关系,有点像拉尔夫演过的一部舞台剧的名字“凡人与超人”。
年轻时总在演“大牛”的青涩阶段,然后一路对各种儒雅、忧郁、浪漫甚至偶尔懦弱的军官形象愈发得心应手,这样一个约瑟夫·费因斯遇到索斯盖特,也算天造地设了——一个有悖铁血独断的祖宗家法,遇事不决靠写信的主教练(剧名《致英格兰》也是从写信而来)。
索斯盖特挂帅后为球队请来心理师皮帕女士,是本剧唯一的重要女性角色。如果说“点球”是戏胆,“写信”就是戏眼,现实中写信也是这位心理师的重要建议。皮帕的扮演者吉娜·麦基同样是英伦演艺圈“凡人”界的杰出代表,几十年如一日地为无数山珍海味承担着盐的灵魂作用。在如云的顶级美女和霸道女总裁中,她显得有些两头不占,却成了两类角色当仁不让的顶配:戏份多如《我们北方的朋友》和《福塞特世家》,往往是男性占压倒性优势时那个唯一连接所有人的女性中枢;戏份少如《摩斯探长》和《诺丁山》,则是推动剧情从量变到质变的关键女士。
如果觉得本剧的随队心理师之于麦基有点萝卜招聘的味道,缺乏挑战,那就不妨留意心理师和主教练理念不合辞职之后,吉娜·麦基在该剧中又扮演的其他角色——“短命”首相和刚刚带领英格兰女足拿下欧洲冠军的主教练,甚至还用女教头的国籍黑了英格兰:“我们荷兰人擅长夺得欧洲杯。”角色更小,梗却更炸。
政治正确也好,忽略物理差异也罢,近年我们习惯了看到英国的剧场在完成莎剧等名著重构时,在时代感严格考究的古装之下,肤色长相却深浅浓淡各异的场面。但《致英格兰》这部最贴近时下的新作,却遵循了现实主义形神兼备的传统。当几位“球星”登场时,熟悉英国足球的观众一定会惊讶,也包括看球比看戏时间还要长数年的笔者:他们也太像现实中的本人了。当然,发型和相貌主要还得归功于妆造,但中场更衣时众男演员露出的胸肌腹肌,一开口流淌出的伦敦东区、北方老工业基地、牙买加英语那些细微的口音差别,“演员的自我修养”在这一刻可以说已经“杀死了比赛”,让这部戏剧作品的品质没有悬念——必须承认,这到底是在戏剧和足球的老家。而在咱们的文艺百花园中,体育题材本来就凤毛麟角,即便更少数能称上佳作者,对职业形象的刻画描摹还原,也往往是好木桶最短的一块木板。
球场上的“凡人与超人”
《凡人与超人》出自萧伯纳之手,其对英伦人心之洞悉烛照,莎翁后罕有出其右者。作为现实社会的集中投射,英伦足坛也有着这样“凡人与超人”的传统。当年的贝克汉姆、欧文、鲁尼等,都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传奇,传奇到即便是在大洋彼岸的非球迷间也家喻户晓。其实《致英格兰》中登场的阿里、桑乔和萨卡,和前辈们一样是天才型球星,在顶级联赛少年成名,20岁前便为三狮军团征战大赛。但不是所有天才和超人,都能如小贝那样成为常青树,甚至在本行以外也成了大气候。剧中也展现了这样的“伤仲永”桥段,却没有仅仅停留在惋惜遗憾,抑或鸡汤式的关怀上,而是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一步登天,一步坠地”的表象,露出天才身上那些由地域、阶层、家庭、肤色等各方面因素导致的“病灶”。而球星们身上的“天才病”,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近年英国阶层割裂、缺乏持久动力的社会现状之集中体现。
和给自己搭戏的众“超人”相比,本剧主人公索斯盖特就是典型的“凡人”代表:从小一边老老实实上学,一边在家门口的小俱乐部梯队升级打怪,成年时去心仪的俱乐部试训,却被认为前途平平而遭拒;一路从低级别联赛打起,在顶级联赛也始终未效力过豪门;到25岁进入英格兰代表队,在吃青春饭的职业体育界算得上大器晚成;打了一届本来堪称完美的欧洲杯,直到罚失点球,从此再没在大赛披上象征主力中后卫的6号球衣;退役后留在俱乐部当助教,结果球队成绩欠佳、主教练下课,自己的主教练生涯意外从救场开启;因为勤勉的态度和强大的学习能力,被英足总看中成为重点培养对象,结果再度因“偶发空缺”,直接挂帅英格兰代表队备战2018世界杯。
哪怕不看球的中国观众也很容易代入:一个小镇做题家,答错了关键一题,结果与“北清”失之交臂;以非名校出身,靠踏实肯干终于在职场熬出头,结果被安排到回报虽多却也被无数眼睛盯着的最棘手单位当一把手;懂得条条大路通罗马的道理,但自己的下属大多生来就在罗马;虽然自己对后者有“用”还是“裁”的权力,但员工们好像一个萝卜一个坑,环顾四周还是自己的岗位最脆弱……
现实中的索斯盖特上任后弃用了鲁尼等一干过气巨星,任用自己信任的哈里·凯恩为队长。按戏份,英格兰队长是主教练之后的男二号;按剧情,后者更是前者的分身和命运的继承者——两人出身都是爱学习也爱足球的小镇少年,都曾因口音和内向的性格而自卑;在满是标新立异发型和纹身的英伦足坛,拥有规矩的偏分头、干净的手臂和场外零绯闻状态的,几乎只有这师徒俩;但偏偏这俩好孩子,还都因做人厚道、在谁也不服谁的天才群里先后成为带头大哥;结果,时隔32年两人先后罚丢了关键点球……
《致英格兰》应该起码会滚动放映到今夏欧洲杯吧,也就是索斯盖特带队的最后一届大赛。剧中主人公有句台词,“一般戏剧都会有三幕”,但直到谢幕时响起那首经典的“Sweet Caroline(亲爱的卡洛琳)”,全剧也只有两幕。作为和编剧格拉汉姆一样、上学时文史哲课目总是A的好学生,索斯盖特的现实人设和这句台词是非常符合的。只是剧场里未完待续的第三幕,只能等他带他的男孩们到6月德国的球场上实现“人生是台戏,自己演自己”。
点球是否还是这终幕的戏胆?没有哪位编剧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索斯盖特的谢幕是火了还是“泥了”,足球致予英格兰的爱恨交织的剧情仍将继续上演。因为“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的下一句是,“如果你在我们失败时离开,就别在我们胜利时回来”。
文|黄哲
供图|新现场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