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画痴张晋峰 世人不识凌霄木 及至长成始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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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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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为人

编者按:从二〇一一年始,用八年的时光,被称为画痴的张晋峰尽一己之力,尝试还原流逝于历史烟尘中的天龙山石窟的原貌。他用水墨素描的技法、中西绘画结合的方式,埋头绘制了一百多幅佛造像。天龙山石窟流失海外的佛像,借助于张晋峰的绘画而“荣归故里”。二〇二三年六月,张晋峰举办《“寻迹·虚”》画展,知名学者陈为人观展后深受触动,写就此文,由衷感叹张晋峰的为画为人。

2021年央视春晚,一个并非节目的插曲,引发观众强烈的触动和共鸣:流失海外近百年的一尊佛首,通过放大的视频,在亿万观众的瞩目下展露笑颜。重55斤的佛首肉髻低平,脸庞圆润,双目微闭,嘴唇紧抿,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秘笑意。此“低眉一笑”,被《中华遗产》“国宝山西专辑”称之为“时光深处的微笑”。

张晋峰先生介绍说:“这尊佛首出自太原天龙山第8窟。虽然隋代在天龙山只造了这一座石窟,但作为隋代石窟和造像艺术的巅峰代表,上承南北朝‘秀骨清像’‘矜持端庄’的造像风格,下启唐代‘丰腴饱满’‘貌如宫娃’之先声,一窟可谓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作为研究天龙山石窟乃至我国古代石窟艺术的珍贵实物标本,这尊佛首既有珍贵的文物价值,也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早在2018年太原美术馆的张晋峰画展中,同为第八窟流失海外的佛首已经亮相:佛首横卧平躺,表情温和笃定,双目微闭,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神秘笑意。流畅自然的形体曲线到颈部消失了,躯干位置被荡漾水波所替代,水流将佛首轻轻托起,送往未知的终点。张晋峰题名《佛殇》(也名《佛之泪》)。

张晋峰竟然“未卜先知”,冥冥中鬼使神差预见了佛首的回归?

张晋峰说:“2015年创作的《佛殇》这幅画,2018年在太原美术馆展出时改名《归来》,后神秘丢失。2021我重新绘制,绘制成现在这幅《归来》。这幅画背景上的水流,既象征佛像流失海外,也寄托着对它早日回归的期待。”

一尊佛首漂洋过海回归母体完成了千年祈愿。

从小就被天龙山石窟的美丽深深吸引

张晋峰说:“天龙山石窟是展示中国雕塑艺术的画廊。从开凿到结束,历经东魏、北齐、隋、唐四代,300多年的不懈努力,至唐代达到艺术的极盛。”

张晋峰出生在离天龙山20多公里外的大井峪村,他自号“井谷旧人”,从小听去过天龙山的大人讲述天龙山石窟的美丽,他被深深吸引。直到20多岁时到天龙山一游,才失望地发现许多洞窟早已被掠夺一空。张晋峰回忆:“空荡荡的石窟里,只剩下片片残影和当年佛像被盗时留下的道道刀痕。就像多年没人住的家一样,到处是残石尘土。”

张晋峰说:“有一次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正要离开,一束侧照的阳光打进洞窟里,有树影的光斑,照在一个若隐若现的残缺佛像上,只是一个脚,因为佛造像身体已经残了。我赶紧把这个场景拍下来,你不看照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束光照在佛身上给人的震撼,让你激动。那一刻,我内心奔涌起无法言语的悸动,一瞬间甚至想哭。我一直喜欢黄昏时或早晨太阳升起时的光,那种光打到物上,在眼前的呈现特别触动你,那种美转眼就失去了,很短暂,但它会留在你心里。”

人生中有些影像,一经植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再无法放下。

张晋峰在2023年6月《“寻迹·虚”》画展的前言中写道:我还是着相了,/我留恋于多种因缘与岁月留在像上的印迹,/痴迷于那些斑驳,/在那些印痕斑驳中/体悟,感知/内心的愉悦与灵魂的安宁。

张晋峰说:“人总对圆满完美的事物,生出种种美好的愿望。我也是一样,那些残缺的佛身在哪里?佛头在哪里?佛手在哪里?虽然残缺了,但依然很有美感,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执着于寻找,使他完整。”

张晋峰还说:“遗迹是即将消失的,载有人类精神情感的物;印痕则是作为主体的我们赋予物的感情记忆。分开更能触动人的灵魂,让人感受伤痛。时常到天龙山石窟去触摸残缺的佛像,感受古人创作的灵感,拉近与佛像的距离。”

从2011年始,用八年的时光,被称为画痴的张晋峰尽一己之力,尝试还原流逝于历史烟尘中的天龙山石窟的原貌。用水墨素描的技法、中西绘画结合的方式,埋头绘制了一百多幅佛造像。

石头无情,笔墨无语,作为一位有思想的画者,用与众不同的画面,表达着他深深的情感忧虑和祈愿心理。

世人不识凌霄木,及至长成始道高。借助佛首回归的广泛传播,人们蓦然间领悟到张晋峰佛造像的创作意境和现实启迪。

山中定次郎贩卖石窟佛造像

张晋峰说:“一个日本学者关野贞,以科考的名义到中国,可能也带着间谍身份,来考查山西的地形地貌,为下一步的侵华战争做准备,作为一个学者的本能,使他意外发现了天龙山石窟。他把绘制的天龙山图片发表出来,一下就引起全世界的轰动。人们看到这么精美的造像,有些不良之徒就产生了想法,能不能把好东西占为己有?”

从资料中我得知,1917年,日本东京大学考古学教授关野贞来华北勘察,无意间发现了天龙山里的佛造像,他在日记里写道:“当我第一次看到天龙山的照片,就被那里的石窟和造像深深地吸引住了。这里珍藏了北齐到隋唐时代,中国佛教艺术鼎盛时期的辉煌,它们给予我的惊讶和喜悦,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在《支那佛教史迹》第三期里,刊录了多张实地考察的图像、照片,1921年发表在日本《国华》杂志上。

自20世纪初,天龙山石窟引起国际学术界的密切关注:E·伯尔施曼在1908年首先调查了天龙山石窟,其后瑞典籍的学者喜龙仁,美国的C·弗利尔,日本的关野贞、长盘大定、田中俊逸、山中定次郎等纷至沓来,原本空旷寂寥的山谷频频传出勘探冒险者的足音。

天龙山创造了唐代乃至整个中国佛教雕塑史上的奇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龙山石窟在中国的石窟中,受破坏的程度最为严重。

张晋峰说:“天龙山石窟的这些佛造像在上世纪20到30年代被一个叫山中定次郎的日本人和他的山中会所弄走。他是整个亚洲这些地方的文物贩卖者。”

1924年,山中定次郎第一次参观了天龙山石窟。他在日记中写道:“大正十一年,当我第一次看到天龙山的照片,就被那里的石窟和造像深深地吸引住了……”山中定次郎与他创办的山中会所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中国古董商,他一眼看准了天龙山佛造像的价值连城,也许从那一刻起,他萌生了盗走石窟佛造像的念头。

两年之后,山中定次郎再次来到天龙山,他用两辆牛车拉来了满满的金银财宝。天龙山石窟位于天龙山半山腰,上山下山,位于山脚的圣寿寺是必经之路。想要把佛首运走,寺庙主持净亮法师是关键人物。

山中定次郎在1928年出版的《天龙山石佛集》一书中写道:“我终于用手中的真金白银说服了净亮僧人,他同意让我带走一部分造像的头部,这不禁让我异常兴奋,每当我带着工匠进入一个石窟,凿下一个佛首,那种喜悦,超过了得到黄金万两。” 山中定次郎得意忘形之际写下的文字,“一语道破天机”,成为他盗取文物的铁证。

黑眼珠见不得黄白物。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和尚自此不再是佛门弟子,而成为盗贼帮凶。

在盏盏油灯的映照下,对比关野贞拍下的照片,昼夜不停,挨个下手。先切下2号窟的主佛头,随后是北壁主佛头、东壁主佛头,连同主佛旁边的菩萨罗汉,都一批批地凿下来,小的连带身体都切下。数百件天龙山石窟精品造像被运往海外。

山中定次郎在书中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无知的当地中国人主动把佛首野蛮地敲下,卖给外国人,我们的收购完全是在拯救文物。”

有一张旧照片:天龙山圣寿寺前,山中定次郎、寺庙主持净亮,与当地的几个村民合影。从画面看。净亮道貌岸然,山中定次郎面露喜色,而那几个村民则麻木漠然。还有一张旧照片:天龙山石窟前,满载的两辆马车边有几个日本人与几个村民的身影。

刚开始画的时候 最大的困难是找资料

张晋峰说:“我根据一张旧照片,画过一幅他们勾结盗走佛造像的情形。上次展过一次,怕有争议,当地的老百姓怕他们的后代看到,为了不惹麻烦,后来撤了下来。”

张晋峰还说:“在天龙山几乎看不到有头的佛像。流落海外的有150多尊,能确定是天龙山的有120多尊。天龙山当年的繁华壮观,我们几乎已经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佛像,破坏的程度几乎是绝无仅有。”

画家的心被华夏精湛的造型艺术所震撼,又为那些不堪回首的故事而伤感……

张晋峰说:“我刚开始画的时候,最大的困难是找资料很难,找天龙山石窟整体的资料就更难些,都不容易找。面对一尊尊残缺的佛像,你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2011年始,张晋峰收集流失海外的天龙山石窟的照片,开始绘制佛造像画。由于经济原因,张晋峰未能去海外见证实物,只能通过网络、书籍中搜索影像资料,或拜托国外的朋友拍照传回,进行临摹创作。

据史料记载,20世纪初,瑞典学者喜龙仁在西方发表了《五至十四世纪中国雕刻》。一经问世,几乎成为每位中国雕塑家,特别是佛教造像研究者的必备工具书。梁思成先生撰写的我国第一部古代雕塑史专著《中国雕塑史》,喜龙仁的著作成为重要的第一手参考资料来源。

张晋峰说:“中国雕刻和造像的历史,要由东洋欧美的学者越俎代庖,以致直到今天,任何一位研究佛教美术的中国学者,都不得不去借鉴大量的外国资料。”

张晋峰情不自禁大发感叹:“英国人斯坦因两次来到敦煌,获取藏经洞(现在编号为莫高窟第17号洞窟)大量的文物、文献和壁画,总有上万件。成为研究东方中国非常有价值的资料。敦煌学成为一个具有世界性的研究学问。”

墙里开花墙外香。难道中国人缺失了独立鉴赏的眼光?总要等外国人叫好了,才出口转内销,引起国内的关注?

被称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巴黎塞纳河畔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伯希和编辑的《敦煌图录》的画册,约400幅有关敦煌石窟和塑像照片,由此被牵动了神经。他惊喜发现了“阿里巴巴的宝藏”,中国竟然还有这样一座艺术宝库存在?国外引起了轰动,而中国人仍茫然无知。为了敦煌艺术宝库,常书鸿放弃了国外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毅然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毕生奉献给敦煌艺术研究和保护工作。

张晋峰心驰神往地讲着常书鸿的故事,言为心声,袒露出画家的心理潜台词!

张晋峰说:“不是谦虚,是我心里底虚”

相对于学术界的研究,张晋峰的“复原”是来自民间的实践。天龙山佛造像充分利用本地区灰白色砂岩特有的质感,而张晋峰的水墨绘画形式,形象且逼真地表现了佛造像的石材质感。

张晋峰把即将在天龙山的画展题名《祈愿·归来》。我理解他的深意。张晋峰了却“佛缘”的绘画探索,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张晋峰说:“天天就这样画,常常会画不下去。我就跑到天龙山石窟去看。因为在画的当中,看着图片对佛造像的那种感受是弱的、缺失的,一定要到现场去感受,你才能更有感觉。它的厚薄,那个高度也好,是亲眼看到,用手触摸到,可以说用心去触摸,和照片还是有区别。我带着本书,对照书上的造像,更直观感受他的大小,感受古人工匠雕凿佛造像的气息。”

张晋峰又说:“我记得有个18窟,那个洞窟在很高的山崖上,很早时期管理也比较松,我一看没人,我媳妇在下面看着,我家姑娘站在远远的边上,我就偷偷爬进去看。那个窟里的佛像算是保存好的,虽已没有头了,那种感觉,你就想去触摸,有温度。古人赋予一个石头生命,感受那种弹性和温度,真的太美了。”

张晋峰还说:“我能感知一瞬间的美。但越是接近,越感到达不到佛的博大精深,永远无法真正走进佛的内心。”

张晋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当下的体悟对我来说,可能就已是生命的意义了。”说着,他木讷地一笑:“再多也不知该怎么讲了,实在抱歉,就这样吧。”

张晋峰给人的印象,一向是“讷于言而敏于思”。所谓讷于言,指他在日常生活场合,很难与人交谈沟通。而一旦进入他的专业领域,那也是滔滔不绝妙趣横生。

我总对晋峰说:“搞艺术的人要有自信,你与人相处,不要总那么谦卑,那么低调,你完全可以挺直腰杆,你有才,‘才’大气粗。”张晋峰总会羞涩地一笑:“不是谦虚,是我心里底虚。”

去年6月,张晋峰举办《“寻迹·虚”》画展,一个“虚”字,道出他的心声。

虚者,与“满”对应。虚怀若谷才能接纳万物。“虚”大概正是张晋峰秉持的人生理念,信守的哲学逻辑,更是一种人生境界。

“天龙山式样”成为中国历朝历代石窟雕像的开山之作

东魏、北齐之际,开凿天龙山的无名匠人们,首先把印度佛造像艺术中国化,发展到唐代,匠人们又让造像多了人性美,当你凝视佛陀菩萨,不会觉得遥远高深,而是觉得佛造像身上,超脱神性,而还原了人性。

“天龙山式样”成为中国历朝历代石窟雕像的开山之作。

在中国的石窟中,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规模皆大于天龙山石窟。但天龙山石窟却以其独有的“天龙山式样”,被艺术史家、造像学者所热衷探讨。

张晋峰对“天龙山式样”,从雕像造型到服饰装束,再到发髻样式,怎样受到地域的民族文化的影响;对中亚犍陀罗风格,贵霜-马土腊、笈多-马土腊风格,与中土文化融合演变过程,都有着很深入的探讨和分析。

张晋峰说:“我画过一幅流失在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的天龙山21窟的佛头。我画得不是太好,我没做到唐代雕像的那种饱满。他稍稍侧着脸,微微张着嘴,露着牙齿,这在佛像里是很难见到。辽代大同华严寺的合掌露齿菩萨,成为东方雕塑的经典,因他的露齿,使佛菩萨有了人的表情情感,但早在唐朝,天龙山已经有这样精美人性化的佛菩萨造像了。”

张晋峰还画过一幅天龙山第21窟北壁中央的坐佛。据说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有25件来自天龙山石窟的造像,包括很多件出自第2、3石窟的飞天、菩萨、弟子和供养人的浮雕像。其中,来自第21石窟的大坐像,是目前存留下来的天龙山石窟最完整、最精美的佛像。菩萨的头微微倾斜,像在思考,面容圆润静好,柔美又有尊严,给人亲近感,是唐造像顶峰时的作品。

张晋峰说:“我希望用绘画还原的方式,唤醒大家对中国雕像艺术的热爱和向往。当然,更希望的是文物能早日回归,天龙山毕竟是它们的故乡。”

借助于张晋峰的绘画而“荣归故里”,天龙山石窟流失海外的佛像。

供图/陈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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