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媒体人)
王家卫的《繁花》与金宇澄的《繁花》基本是两回事,前者甚至可以视为后者的同人文。小说是沉郁的,剧集则是热闹;小说中最震耳欲聋的是“不响”,剧集则喧腾火爆。有相当长的段落,它都像一部不甚高明的商战片,又似江湖儿女英雄传。收束部分“上价值”的力道又实在是有点太猛,闪得人前仰后合。
1994年(和《繁花》剧集故事发生的时间相当),有一本书《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特别畅销,作者杨东平是在北京工作的上海人,弹拨家乡的时候伊不大客气,其中就批评过上海电影制片厂,说他们甭管讲的是什么故事,最后五分钟总是要插入一段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镜头。所以,阿宝买地种花(下一波高潮他必然赶上)、李李伏罪出家(违规犯罪必不能全身而退),其实也算是遵循了某种“沪上传统”。
我第一次到上海也是在90年代,深深记得第一印象是失望,因为没想到大上海居然这么的……土。市容的粗粝与我常在的城市并无多大差别,小巷里万国旗一样搭晾的衣物则是北方少见的景观。宝总奋力打拼的南京路自然也去了,彼时著名的百货商厦也相当朴实。总之,全不似《繁花》如此这般花团锦簇惝恍迷离。
与我有同感的人还不少,有一位小友说他一集即弃,“觉得特别假,各方面都假”,他还专门咨询了几个上海金融圈、文化圈的朋友,大家的意见都是——那个时代和当时的上海人完全不是那样,哪有那么装啊?
如果不是王家卫,《繁花》我是不可能忍过前四集的。我尤其不喜欢男一号女一号,更尤其不喜欢他俩眉来眼去的对手戏——到后来,胡歌和辛芷蕾一同框,我就快进。但我还是一路欢快地看了下去,特别吸引我的是那些配角、配角中的配角,越溜边儿的越动人。在他们身上,固然有耳熟能详的那种“上海性”,但最让我喜欢的是少被表现的质朴。
是的,质朴。很少有人会用这个词形容上海人,但这偏偏是我个人社交经验中重要的体会。在我所接触的上海人——以媒体同行且女性同行为主,最可爱的那几位,都担得上“质朴刚健”这四个美好的字。
《繁花》柔美柔靡的布光布景中、细腻繁复的描人状物中,极为罕见地呈示了上海气质中硬朗的那一面。它由王家卫这样一位外来的创作者“主理”,更是让人惊喜。上海的商业传统自不必说,也一再被强调;但它也曾经是新中国最发达的工业城市,它所塑造的集体人格,绝不单一。
精刮的另一面是仗义,挑剔的另一面是深情,深情的另一面是清醒,汪小姐玲子菱红范总陶陶葛老师,甚至那个嘴尖牙利的卢美琳,无不体现出这种复杂感与力量感。而最动人的时刻,莫过于他们眼圈一红、双目闪烁、引而不发的“噙泪时分”,那一刻,弱而真,软中硬,让人心疼,又让人佩服。
剧中所有与服装业相关的一切也让我觉得亲切。本人曾经在纺织服装业媒体供职,其间无数次到江浙一带采访。如今,这一行业已经发生了大规模转移,但在八九十年代,它是中国最大宗的出口创汇行业。当年,江浙地区雨后春笋般的服装企业对“上海师傅”何其倚重。外地的服饰产品装上火车运到上海兜一圈再离开,销路就可以大增——这个情形和外地大闸蟹到阳澄湖过过水涮涮脚就身价倍增,是一个意思。
记得当年我们本计划给一位义乌服装企业的老板写传记,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产品大量外销。但连载只写了三期就停了,因为他的企业出事了:他们发到美国某个港口的真丝衬衫,积压了好几吨——没错,不是论“件”,是论“吨”
劳动密集、利润微薄,一年的利润不够买三架波音飞机。挣的全是积少成多的辛苦钱,所以,范总们才那么的锱铢必较,这是过往所谓“时代红利”的真相,是步步惊心的“来时路”。
《繁花》与另一部现象级国剧《漫长的季节》,都引用了一首老歌《再回首》。两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基本相当,一是大东北一是大上海,在大时代的岔路口,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几十年后卷到卷不动的人们,终于不再鄙夷失败者,他们在王响们的命运面前落泪,也为阿宝汪小姐们的生机勃勃野蛮生长而唏嘘。
漫长的季节有繁花。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2024.1.16
供图/雨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