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是一条长河,那么故宫就是这条长河上的一颗璀璨明珠。虽然它只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但却珍藏了各个朝代的文物、典籍等历史遗产,汇集和凝聚了中国数千年的悠远岁月。
在著名作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看来,透过故宫,历史是可以看见,也是可以走近的。
这些年来,祝勇撰写了《故宫六百年》《纸上繁花》《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故宫的古物之美》等作品,构建起了一座“纸上的故宫”。其中,《在故宫看见中国史》2023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一经推出即备受读者好评,频频登上各种“好书榜”。百忙之中,祝勇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专访。
以物证史、以史说物在物与史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记者:您的“故宫系列”中原本就有《在故宫看见中国史》这本书的计划吗?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祝勇:写这本书的初衷缘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文物都牵动着历史,是历史的证物,所以,每次面对它们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它们背后的历史,它们在是什么情境下产生的?它们经过了怎样的历史烟云走到我们眼前的?
过去我们讲历史,更多是与文献结合,很少与文物结合。观众到博物院看文物展览,通常也止步于文物本身,而不能与历史结合起来。因此我觉得以物证史、以史说物,在物与史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这种写作非常必要。比如《在故宫看见中国史》有一篇写到商鞅变法,在故宫博物院就收藏着一件大良造鞅镦,是卫鞅(即商鞅)于秦孝公十年被封“大良造”(“大良造”是爵名)之后铸造的镦,上面有十字铭文,就见证了这段历史。因此写作这本书的念头早已有之,也是我“故宫系列”的一个组成部分。
记者:《在故宫看见中国史》写作过程有多久?这本书可看出您史料阅读量巨大,这些都是您在撰写过程中看的,还是平时的阅读积累?
祝勇:《在故宫看见中国史》可能是我写作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大概从2010年开始动笔,前后写了十几年。全书共12章,讲述自先秦至晚清的中国史,也是以点代面的写法。每一章聚焦于某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段,比如第四章《大唐王朝的至暗时刻》专讲安史之乱,但在横向上和纵向上都有一些辐射,讲历史事件之间的关联。
在史料的运用上,当然依赖平素的积累,只有当某件文物、某段历史对我有所触发,我才会动笔去写,而这种触发,是建立在自己对历史的认知上,这种认知是通过平素的阅读与思考形成的,临时抱佛脚肯定是不现实的。当然出于写作目的,会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寻找史料,所以写作本身也是一个探索的过程,通过写作可以完善、提高自己对历史的认知。
记者:关于中国通史的书籍很多,您在写作《在故宫看见中国史》时给自己的目标是什么?相比于之前关于故宫的书,这本书的难点和挑战在哪里?
祝勇:我每次写作都希望给读者提供观察历史的新角度,而不是照搬史书,否则写作就毫无意义。比如讲到明亡清兴这一段,除了大的历史框架之外,我对崇祯的性格缺陷作了比较深入的分析,有一点精神分析的意味。他从无条件信任袁崇焕,到将袁崇焕凌迟处死,这个跨度太大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对此,我是这样说的:
“崇祯就像一个怨妇,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交给一个人,却空劳期盼,所有的甜言蜜语,原来都是空头支票。站在他的角度上想,由爱生恨,这是必然的结果。爱和恨,像一对连体婴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难解难分。”“当崇祯把自己、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押在袁崇焕一个人的身上,怎能不输?而对于袁崇焕来说,无上的荣耀里,就已经埋伏了巨大的凶险。”“崇祯对袁崇焕的态度只有两极,没有中间地带,用张岱的说法,叫‘黑白屡变’。然而,崇祯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怨妇,他是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送人上天堂,也可以送人下地狱,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把大兵压境的恐惧感和江山危急的挫败感全部发泄到袁崇焕身上,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八月,崇祯再度驾临紫禁城平台,正式宣布处死袁崇焕的决定,对这位卫国功臣处以最残酷的刑罚——凌迟。”
写作中尽量在两个维度上做到极致
记者:写《在故宫看见中国史》时,有没有让您写得感慨唏嘘甚至落泪的内容?
祝勇:每一章都很令我唏嘘,因为我选择的历史节点不仅是关键的,充满了各种变数,也是复杂的,充满了纠结、痛苦、挣扎。每一个当事人都试图把握历史的走向,同时又被历史的洪流裹挟向前。在这种主动与被动之间,形成了叙述的张力。我听说有读者读到袁崇焕被凌迟那一段有掉泪的。
记者:就您个人而言,您最喜欢哪个朝代,为什么?
祝勇:每一个朝代都有它好的一面,也有它不堪的一面。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像许多人一样,我也喜欢宋代,尤其是北宋。
喜欢宋代的理由,我在第五章《澶渊:战争与和平》中已经说了。简单说,宋代为士人开启了一个广阔的政治舞台,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当然只是“相对”),使士人可以去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理想,文化上也比较开放,儒释道文化都得到发展,因这种开放而缔造了辉煌的文化,物质生活也达到了一个高峰,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画、书法、瓷器等文物上都可以得到证明。
记者:这本书中并没有提及元朝,为什么?
祝勇:《在故宫看见中国史》里面12章,并没有覆盖全部的朝代,所以我用了这样一个书名,表明它并不是一个学术体,写法上比较灵活,难免挂一漏万。没有提及元朝,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角度。
记者:您在书中,还横向地比照了西方同时代的历史,为什么?
祝勇:我在写作中尽量在两个维度上做到极致,这是我多年写作的习惯,或者说是风格。一个维度是历史大坐标、大脉络,另一个是历史细节。前者要大,后者要小。在《在故宫看见中国史》中自然是贯彻了这样的写法。最典型的是第二章《汉匈之战》,上下数百年,从西汉写到东汉,纵横上万里,从大汉帝国、匈奴帝国,一直写到东罗马帝国(正是因为大汉击溃匈奴,导致匈奴人西迁,才最终灭亡了东罗马帝国)。历史有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或者叫“蝴蝶效应”,我把某一段具体的历史放到一个更宏伟的框架内,可以避免孤立地看待某段历史,看到不同历史事件之间的联系。
能在故宫工作和写作,感到非常幸运
记者:在故宫呆这么久,是不是每个角落您都去过?您最喜欢故宫的哪里,为什么?
祝勇:不敢说每个角落都去过,至少大部分角落都去过吧。故宫是一个古建筑群,每个角落都有其独特的美,很难说“最”,如果一定要说,我想说还是现在的故宫研究院的办公地点“南三所”。它在东华门内,曾是清代皇子们居住的地方,东西排列的三个三进四合院,一律清色琉璃瓦,非常幽静,我在最西的院落。我在那里读书、治学、工作,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见证了故宫的风霜雨雪,感受故宫的生命律动,我把故宫的历史,与我个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记者:作为故宫博物院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您在故宫日常的工作是怎样的?
祝勇:主要有两方面的工作,一是“研究”,二是“传播”。“研究”方面,我写了一些关于“故宫学”的文章,发表在《故宫学刊》和一些学术期刊上,也出版了《故宫艺术史》《故宫文物南迁》这些书籍。
“传播”方面,主要是利用当代传媒手段,将学术成果活化,让历史、让文物活起来,为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服务。比如在紫禁城肇建六百周年之际,我们策划了文化探访节目《上新了,故宫》等。为迎接20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一百周年,为迎接故宫博物院北院区的建成,还有一系列传播工程在推进中,包括纪录片等影视作品,在不久的将来呈现给大家。
记者:您对于历史的爱好,是从在故宫工作开始吗?
祝勇:小时候就开始了。我父亲的书架上有许多历史方面的书籍,如《史记》这些正史,还有蔡东藩历代史通俗演义。《史记》《焚书》《续焚书》《盐铁论》这些古籍我看不懂,只是瞎翻。蔡东藩的历代史通俗演义我看得入迷,后来在广播里听刘兰芳讲评书《岳飞传》,非常着迷,又看清乾隆年间成书的《说岳全传》等书。
我那时候(70年代中后期)谈不上喜欢历史,实在是没书可看,就翻父亲书架上的书看,可能潜移默化中培养了我对历史的兴趣。故宫是观察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好的窗口,可以说独一无二。故宫博物院的收藏不只是明清两代,而是涵盖了新石器时代以来近8000年的历史岁月。尤其当我们面对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玉器,不只是“一眼千年”,甚至是一眼越过近万年时光。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郑欣淼先生说:“故宫是一部浓缩的中华8000年文明史。”这些文物曾经所亲历的时间尺度,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我们眼前的每一件文物,背后都隐藏着弘丽丰富的传奇。能在故宫工作和写作,我感到非常幸运。也正是因为有幸在故宫工作,我才能写出《在故宫看见中国史》。
反对碎片化阅读它正使人流于肤浅、急功近利
记者:现在流行短视频和碎片化阅读,您却一直坚守文字,这种坚守困难吗?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知道您痴爱纸质书,那您现在接受电子书了吗?会看电子书吗?
祝勇:我从不认为我在坚守,因为我热爱阅读,每天都读书,而且每天都读不同的书,不只读一种书。阅读已成为我的生活方式,没有阅读,我不知道该怎样过日子,所以就不存在坚守不坚守的问题。
我反对碎片化阅读,它正使人流于肤浅、急功近利。比如“一分钟读懂《红楼梦》”,这可能吗?只能说无知者无畏了。像《红楼梦》这样的大书,不仅需要通读,而且要一遍一遍地品味,甚至有可能伴随我们一生,唯其如此,才能体味到它的精妙。还有人喜欢听别人讲书,这也是很荒唐的,阅读是一个自己感悟的过程,怎么可能让别人告诉你?这跟吃别人嚼过的馍有什么区别?比如《复活》,我读大学时就读过,去年拿出来重读,感觉大不一样,因为此次重读,我把自己的人生阅历加进去了。
阅读是一种享受,更可以建构我们知识体系、深化我们对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认识。没有系统的、深入的阅读,我们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精神力量的人。我只读纸质书,不读电子书,也不在手机上的阅读。我们读书不只是读内容,也是一种审美、一种综合性的审美,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精神享受。读纸质书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纸质书纸墨的味道、手触的质感、设计的精美等,都是这种幸福的来源。每当一本好的书握在手里,我都觉得自己的幸福指数提升了不少。我觉得只有纸质书才能称其为“书”,是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
记者:您的工作很忙,是如何做到那么大的阅读量的?您每天要看多长时间的书?
祝勇:有人不喜欢读书,找了一个理由,就是没有时间。找什么理由不好,非得找这个理由——没有时间读书,为什么还有时间刷手机呢?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时,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显然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你觉得阅读重要不重要,假如你觉得阅读重要,一定挤出时间读书。
有人说是因为时间太零散,没有完整时间,刷手机比较适合这种零散时间,但他们手机一刷就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既然能够利用零散时间刷手机,就能利用零散时间读书。时间少,哪怕读十分钟、二十分钟也可以。鲁迅先生说过,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这是说他也是用零散时间读书的,化零为整,集腋成裘。不然你期待的“完整时间”,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我阅读量还算不小,一是因为阅读已成为习惯,晚上睡前至少阅读一小时——这睡前读书的时光,是我一天中最令我珍惜、最幸福的时光,当然白天也尽量抓紧时间读书。除了在书房里阅读,我出门会在包里放一本书,无论坐地铁,还是在某个地方等人,都会把书拿出来读。只要身上带着书,我就不怕等候的人迟到。还有坐高铁坐飞机,更会带上书。几个小时的旅程,读书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在飞机、高铁上,基本上什么事都做不了,可以全神贯注读书。许多书我都是在飞机上读的,三四个小时的航程,我基本可以读完一本十万字左右的书(尤其是文学作品)。比如2022年应江苏卫视之邀,去珠海东澳岛参加《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的拍摄,我在机场买了一本马伯庸的《长安的荔枝》,飞机降落刚好读完。我到东澳岛不久,马伯庸也到了,我刚好和他交流了这本书。如果是二十万字左右的书,飞一个来回差不多可以读完。旅途中带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飞机延误,越延误我越高兴,因为我包里有书,利用等飞机的时间,正可以好好阅读。
记者:您的写作有仪式感吗?还是像一些人那样,随时可以写,在飞机上、在车上,有了灵感都会写?
祝勇:我写作与阅读不同,阅读可以不拘地点,写作我一般是在家里。因为我的写作大部分涉及历史,需要大量文献,我不能脱离文献写作,我书房里的书,基本都是根据我写作的需要配置的,像《清史稿》《苏轼全集校注》等等,卷册比较多,没法带到外地。但我坐飞机,电脑一般都随身带,如遇延误,可以随时打开电脑写作或者修改,住在酒店里有时间空隙也可以写。当然那种比较依赖文献的书稿不能写,可以写一些散文或者随笔。
记者:您差不多每天写多少字?
祝勇:没有一定之规,状态好时多写,状态不好就少写。
记者:您写作时会焦虑或有压迫感吗?如何处理这些情绪呢?
祝勇:没有,一切顺其自然。
年轻人学历史不必贪大求深
记者:您觉得自己是悲观的人还是乐观的人,对历史知道得越多,是越悲观还是越乐观?
祝勇:在这里引用法国年鉴派史学大师吕西安·费弗尔说过一句话:在动荡不定的当今世界,唯有历史,能使我们面对生活而不感到胆战心惊。
记者:对于当下喜欢历史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他们怎么从浩瀚的历史中起步,慢慢深入?
祝勇:不必贪大求深,也没有所谓的一步到位。可以从你喜欢的书开始,一点点深入。
记者:您的“故宫系列”目前还有什么计划?还有其他作品计划吗?例如写悬疑小说。
祝勇:我2019年写完历史非虚构著作《故宫文物南迁》,2020年开始写作一部以抗战时期故宫文物南迁为主题的长篇历史小说《国宝》,是一部三卷本的长篇,一百万字规模,是截至目前我规模最大的一本书,已有幸被中国作家协会列入“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到现在已经写了四年。
虽然我之前只写过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血朝廷》,但我不是以小说见长的作家,这次纯属学习和摸索。目前写完了第一部和第二部,第一部已经发表,第二部刚刚在《收获》杂志长篇小说冬卷上全文发表。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将出版《国宝》第一部和第二部。2024年新年之后,我将开启第三部的写作,争取2025年以前完成,为故宫博物院成立一百周年献礼。
供图/祝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