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林兆华导演、首演于2015年的话剧《银锭桥》,在经历了8年、近200场演出后,上周在国家大剧院重启归来。五哥和五嫂的“于家二荤铺”再度开张,既有熟悉的味道,也有新鲜的配方。
留下的和失去的
故事因一间房子而起,围绕一只假古董瓷瓶做局。
北京后海的银锭桥边,于五守着祖业,数十年如一日经营着于家二荤铺。来来往往的食客大多是街坊四邻,也常有所谓的美食博主前来探店。店里没有菜单,做什么便吃什么,熟客可以赊账,看不惯的客人则会被五嫂“用簸箕撮出去”。这间不大的饭馆,就如饭菜的味道一样地道、传统、稳定,在光阴的流转中岿然不动,自成一方天地。
但变化还是来袭。二荤铺的三间房里,中间一间属于怀揣梦想的文艺女青年孟甜。在房产中介赵大伟的劝说下,迫于生计的孟甜想将她所持的那一间房卖掉;于五既没有能力买下店面,又不希望祖业断送在自己手中。情急之下,五嫂请来于五的发小庆跃进出谋划策。正巧赵大伟看中了庆跃进手中一只所谓清代青花瓷瓶,欲将其买下。庆跃进将计就计,设计出一个骗局,用假古董瓶换来了孟甜的房产证交给于五。
危机就此解决,二荤铺可以继续开下去,天衣无缝的骗局也无人察觉。然而知道实情的于五却良心不安。他将实情和盘托出,做好了被唾骂和卖房抵债的准备,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假花瓶被赵大伟以1500万的价格转手卖给了富商;富商又将花瓶捐赠了出去,从而声誉大增获得了一个上亿元的项目。
惊讶过后,人人都兴奋不已,只有于五陷入不解,一遍遍强调“那个瓶子是假的”,但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众人各得所愿,皆大欢喜,把酒言欢,庆祝的笑声要掀翻房顶。于五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一个,失魂落魄地走到舞台的一角,继续剥似乎永远也剥不完的蒜。惨白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将他的沉默同周遭的一切区隔开来,仿佛与世界划清界限。他不明白、不接受、不知所措。所有的欢乐和喧嚣都与他无关,内心深处煎熬翻滚,天人交战。
亦真亦假,跌宕起伏。当故事落幕,独自迷茫的于五,留给观众满地唏嘘。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场闹剧,看似欢呼雀跃的结局,实则是人心的试金石、道义的度量尺。于五以为“躲进小楼成一统”,关上二荤铺的门就能留住老北京的味儿,也能守住自己坚持的“道”。但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在意的、珍视的、不舍的,在旁人眼中并不重要。他坚持祖业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中,妻子却早就想卖掉房子享受生活;他关心瓶子的真假,旁人却只考虑能否从中获利;他想与飞速快餐化的现实保持距离,却发现无异于螳臂当车。
全剧尾声,日子还在继续,移开布景的空旷舞台上,接到客人订座电话的于五转过身,孤独地向远处走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一切已然不同。留下的和失去的,百般滋味,各在心头。
职业和祖业
《银锭桥》的编剧曾在一篇自述中写道,创作这部戏,源自她多年前的一段真实经历——15年前,在她人生的迷茫时刻,是现实生活中五哥五嫂的美食与善意将她治愈;时光飞逝,如今五哥改址重张的饭馆叫“胡同老于”,而她再次站在银锭桥上,对目之所及的景色感到陌生。在编剧眼中,“8年时光如桥下的河水一样流淌而过,很多人和事都变了,但终有些不变的,比如,五哥的老汤肘子和红烧带鱼还是那么好吃,五嫂依然记得我最好哪一口儿。”
因此,在孟甜身上,可以鲜明地看到创作者的自我投射。几分天真、几分执著、热爱写作的孟甜带着满腔赤诚,毅然辞职离开稳定的工作,寻找文学梦想。她想着“梦想万一实现了呢”,又觉得如果不得幸运眷顾便像歌中唱的一样“去大理”。因为孟甜要卖房导致于五的二荤铺出现危机。但细想来,她与于五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同类人。看似一个向前追寻,一个止步不前,但他们都不愿妥协,都有自己坚定地想要守护的东西——无论是职业还是祖业,都不过是“梦想”二字在他们心中的不同写法。
但随着剧情发展,孟甜与于五这两条线索却好像渐行渐远。当故事进入“骗局”部分,原本为梦想烦恼的孟甜,似乎不再“以梦为马”,开始和赵大伟等人一样“向钱看齐”。尽管她卖掉房子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但当结局揭晓,她也与众人一道陷入狂欢,梦想与现实的博弈、对未来的迷茫纠结等好似全然消失,她不再是从前的孟甜,角色的面貌由此显得游移摇摆。诚然,创作者基于人生体验的有感而发为作品注入了鲜明的生活气息,但不够有血有肉、面目清晰的人物塑造,会影响观众对剧情的信服和与剧中人共情。
结尾处,随着舞台上众人散去,《银锭桥》彻底打破了“第四堵墙”,让倪大红跳出角色,说了一番颇具时代感的独白。这段独白对之前的版本进行了改编,加入了“预制菜”“外卖”等贴近当下的元素,收获不少笑声。台词有变化,但表达的核心并没改变,依然从“坚守做菜的道”说到了“守住所信的道”,为故事做了一番总结陈词。其实,创作本身就是表达,作者的苦心观众懂得,剧中的道理也已然明白,还要“直抒胸臆”未必是最佳选择。毕竟许多时候,艺术的魅力就在于“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灵魂或者符号
复排的新版《银锭桥》,在熟悉的味道之外又为舞台带来了新的可能。这一次,当大幕拉开,最先亮相的不是于家二荤铺,而是音乐人郝云和他的乐队。开场近15分钟的时间里,乐手们演奏的几首京味民谣,将观众带入老北京的情境之中,品着那些亲切的曲调和词语。
化身剧中人的郝云,不仅担纲主唱,还演绎了一个后海边追逐音乐梦的摇滚青年。《突然想到理想这个词》《卖艺的小青年》《活着》《去大理》《回到那一天》等歌曲,和二荤铺中众人的演绎相对照,连接起故事与情感,道出剧中人的自白与思考,又撩拨着观众的心,也以更加年轻的方式拥抱观众。而饰演于五的倪大红“跨界”与郝云梦幻联动,一道演唱后者的新歌,成为剧中俏皮灵动的一笔。
能看得出,《银锭桥》追求京味儿的地道。剧中人一口北京话说得顺溜,鼓楼、前门、天坛等地标不时被提及,俏皮话也是为全剧增添喜感的重要元素。
“京味儿”与其他每个地方的独属味道一样,源于人与城之间特有的连结。它饱含着北京这方水土的文化意味,传递着一代代北京人的人生际遇和精神世界,成为承载记忆、维系情感、建构地域认同的重要纽带。长久以来,京味儿话剧凭借“接地气”的亲切感和自《茶馆》以来的艺术沉淀,积累了忠实观众,并不断吸引新的粉丝。人们期待通过这些作品触摸老北京的鲜活气息,品尝那些传统的、市井的、独一无二的味道,看到一幅活色生香的老北京图景。
可以说,《银锭桥》提供了这样一个窗口,让人们在丰富满溢的特定元素中,与那个印象中、概念里的老北京无限靠近。但令人略感遗憾的是,剧中的“京味儿”元素更偏重“气氛组”。于家二荤铺,何以成为窥见银锭桥及其所代表的老北京传统的切口?一间小饭馆,如何一面承受着时代的滚滚洪流,一面带着危机感与之角力?类似的问题,尚有更宽广、更深入的空间可以挖掘和表达,从而让创作者追求的“京味儿”真正落地,与故事内核紧密勾连,而非符号般的背景。倘若如此,那些笑料与笑点便不只令人捧腹。笑声之外的缘由、余韵、感慨与思考,都会让这出戏更具层次,更有厚度。
文|曹雪盟
供图|丰硕果实传媒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