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雪,白茫茫铺满乡村。粗细不一的一排排冰凌悬垂瓦檐,寒亮,晶。风舞街巷,雪片撞在铁板一样坚硬的冬日街道上,呼啸和撕扯声在高高低低的乡村瓦屋间追逐。
出远门归来的父亲,左手掂着旧画箱,右手拎着半兜零食半兜寒风,脑顶盛开着一朵雪绒花,像一只白头翁。
油灯昏黄,灯芯如豆。我蜷在父亲怀里,听他讲外面的世界。仓头、铁门、正村、神仙湾、鹰嘴山……,与这些地名连在一起的那些景致活灵活现地跳跃在父亲眸子里。
……
日子薄如纸张。如今,自己近乎白头,父亲的话依然清晰记得:新安,好地方咧!一定要去走一走,看一看。
果真。来新安的次数越多,越钟爱这里的山山水水,流连忘返。
这里的水是柔美的。黄河出陕西入河南,先被三门峡大坝拦一下,再被小浪底大坝拦一下,夹在上下两道坝之间的黄河水一改桀骜,汹涌变平顺,一河浑水化为蜿蜒向东的一湾湾碧浪。风起处,涟漪如银似金,水花如雪似云,鞠一捧在手,清凉凉的,晶莹莹的,宛如黄河思念巴颜喀拉,回眸天山之巅的一颗颗泪珠。
这里的山是雄浑的。青要山、荆紫山、黛眉山、始祖山……罗列在黄河岸边,或峻,或翠,或峨,或峭,各呈姿态。山紧挨着水,水依偎着山,不离不弃。水为山添魅骨,山为水增秀色,相得益彰。那些山匍匐在黄河边,从地壳深处汲取昂扬力量,状扶摇,似要一飞冲天。
观云淡云舒,风来风去,品钟灵毓秀,物华天宝,在这片土地上徜徉,我的脚步很轻很轻,眼神很柔很柔。
贰
毗邻黄河南岸的仓头古镇,人文厚重丰富。
孙都村是一处颇具特色的古村。古村分南街北街,有牌楼的是北街,至宝堂、黑子楼、关帝庙……在南街。村落藏风纳气,地脉氤氲。
“至宝堂”三个篆体金色大字悬于青砖雕砌的门楣之上,两扇朱漆鎏铜钉大门虚掩,很气派。大门两侧各贴一桢篆体黑底金字联,左联:修己达人耕读传家荫子孙,右联:依仁近善工商经世富邦国。院内方砖铺地,花木扶疏,三进院落灰瓦覆檩,朱阁门窗,雕花嵌柱。房顶硬山平直,脊镶瑞兽,彰显着殷实之家的庄重安然。
至宝堂是孙都三堂之一,王家行商百年,富甲一方。
“门者,矩也。内外有别,拒恶行善。此为原“至宝堂”临街大门,立于清同治九年,于今百有五十年矣。门为双扇大门,乃坚硬山榆木所制,有铁腰带六条,元宝大钉壹佰陆拾捌颗,莲座平安大环,园枢方键,坚固灵活。立门百多年间抵御匪乱贼寇,盖有赖也。更有祖母杨老太君常坐门内,拿馒头食品周济乞儿贫困,留下“行善之门”的传说。”镶嵌在至宝堂侧门内墙上的石碑,记录着这段轶事。
堂号为何名为至宝堂?祖母杨氏留有一段教育子女的话直白明了——人人都以为我们家有最好的金玉财宝,其实不然,所言至宝是唯善为宝之意,能帮人时一定要帮上一把。以此为乐,不图后报。既要心存善念不作恶想,多做善事,与人为善。
黑子楼又名“望京楼”,系明朝“活财神”王应成所建。传说王应成和福王朱常洵是知心朋友,“相见亦无事,别后常思念。”莅楼怀古,攀附权贵的南柯梦往往塌肆于断壁残垣之中。
行走在孙都的巷陌里,蓦然回首,街角几株紫薇和月季仿佛藏着一蕊蕊灿烂故事。墙皮斑驳,土坯裸露,青草扑阶,石狮静卧,经过岁月剥蚀的门楼诉说着悲欢离愁,落寞的气息里隐有几分昔日辉煌。一株老槐凛然而立,虬龙一样的枝丫恣意舒展,枝上生枝,偌大树冠远望如孔雀开屏,又似凤凰展翅。古槐葱茏茂密,干坚挺,皮涩硬,不畏惧风雨,扎根这片土地,一棵树也会展露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东岭村扼守崤涵古道,西接陕潼,东衔河洛。村头崖壁上镌刻着“普济桥”三个碗口大小的行书,左下角留有“观音大士银两修”七个小字,从剥蚀程度揣测,普济桥大约建于明代。忍不住遐想,观音大士何许人呢,一个人,一村人,一县人?又想,兼济他人,仁心四方,是这片土地延续千年的传承?
叁
那座高高的关楼上,矗立过几多厚禄之人,停留过几多名利之辈?晨钟暮鼓,潇潇雨歇凭栏,长夜更漏,寂寞白雪淋头,去者如是,来者几人?反倒是陪伴守关将士的几匹良驹见惯了浮浮沉沉,它们仿佛大智若愚的精灵,一声嘶鸣刺破长夜静怡,一阵马蹄驱散黎明薄雾,几匹良驹纵身一跃,矫健身影化为雕塑,杵在的函谷关遗址的游道边,任人反复嚼咂,三省三悟。
青牛咀嚼过函谷关前的萋萋芳草么?老翁用过潺潺涧水淖足洗尘么?公元前491年的那个清晨,关令尹喜果真看到紫气东来了么?鸡鸣狗盗,终军弃繻,仙丹济民果真与函谷关息息相连么……一关雄踞今犹在,不见当年富贵人,所有围绕函谷关发生的故事,已伴着清清涧河,默默流向了远方。
纷纭过后,所有人都想拂去尘埃,看清历史深处最真实的一面。或者,回溯千年,安放一颗为前朝文治武功唏嘘不已的心。
走进千唐志斋,每每被一种浓厚的文化气息所感染。沉重而悠长的光阴在这里被时光的黄土所掩埋,沉积为一部无声的巨著。恍惚耳闻号角连营,目睹刀光剑影,和笙歌弦舞的靡音浮华。祖先们智慧的光芒,浑浊的泪眼和低沉地叹息,拽着双脚一步步走进岁月深处,被某一瞬间的感悟所惊心,所动魄。
伸手触那一块块冰冷的志石时,仿佛真切摸到了大唐律动的脉搏。
在千唐志斋里小憩,看见一株凌霄花骑在墙头看我,居高临下。“花非过客,谁是主人?”忍不住对那棵凌霄花发出灵魂拷问。
它开它的,我想我的。改年再来,花长一轮,我老一岁。
夏初,在北岭的一处樱桃园里摘樱桃,一树的红樱桃鲜艳欲滴,绿叶衬托下的樱桃比玛瑙似更红润,咬一口,酸酸甜甜,满嘴满唇的馋涎都被染成了殷红色。看樱桃园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农妇,人实在,话不多,地道的新安人,她的秤给得足足的,多一些也不去掉,钱的零头也不收。
“男人呢?”
“出门打工了。”
“一个人种樱桃累不累?”
“不累!赚钱的事哪能累呢,哈——”
“现在的日子美不美?”
“看你说的,美不美都挂在俺这张脸上咧么,哈——”
我带着一兜樱桃离开了北岭。走一路,吃一路,想起樱桃园的农妇,喜了一路,乐了一路。
肆
端午节前在新安开会,宾馆对面就是世纪公园。恰逢雨天,擎一把伞便出了门,一个人在雨中散步,悠闲,散漫,自在,随心所欲。
围着世纪广场转一圈,看看文化墙,瞅瞅阅读栏,眼睛里装进一些新认知,对新安又多了一分热爱。
顺着步道往僻静处走,树林苍翠,榴花似火,玫瑰灼灼,几棵木槿拦我,小叶李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枝头。那些小叶李好像与我有过约定——我只管熟,你只管来。
蓦然撞见一片竹林。苏轼说“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我对竹一向喜欢,与竹为伴,似与君子结伍。
家乡也有一片竹园。和眼前的竹子一比,同样青绿,身姿同样挺拔。所有的竹笋冲破地表之前,都是一团寻求喷薄的岩a浆,梦想着和一片云握握手。每一根竹笋最后都会撑起一把绿伞,站立成黄土地上的修行者,冷静思索。
那年腊月,寒风呼啸着掠过旷野,把我和父亲推得直趔趄。我对皮鞭一样抽打皮肤的风雪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从竹林边经过,指着雪地中郁郁葱葱青翠逼人的竹林,父亲说:“你瞅瞅,风再狂,雪再大,竹子拉手并肩,决不认怂,硬气得很呢!”再看,竹子与畏缩在雪窝里低眉顺眼瑟瑟发抖的枯草果然不同。学学魇雪迫压下的竹子挺一挺腰杆,寒风立马绕开我,一溜烟跑了。
一丛竹,从此扎根心田。
尽管,愁怨失望等不良情绪时常困扰自己,遭遇挫折或者憋屈不爽时,想一想家乡冬雪下的那片竹林,精神随即一振——人应该像竹子一样,活着。
苦乐无边是我在皖南的一片竹林里领悟的。
那天落雨,不大,淅淅沥沥,我没带伞,有风吹来,激灵灵打一冷颤。一下子想起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里评价《定风波》的一段话:“东坡时在黄州,此词乃写途中遇雨之事。中途遇雨,事极寻常,东坡却能于此寻常事故中写出其平生学养。上半阕可见作者修养有素,履险如夷,不为忧患所摇动之精神。下半阕则显示其对于人生经验之深刻体会,而表现出忧乐两忘之胸怀。盖有学养之人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东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悻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人生而豁达,一场风雨算得了什么。
常常,旅途经过的竹林并非梦境里的那一片。比如,现在。然又何其相似?一样的密匝,一样的翠浪起伏,一样的瑟瑟有声,一样的苍劲冷峻纤削拔立。连雨丝穿透竹林的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你听,叶脉瑟瑟,竹枝摇摇,竹林弹奏的古老歌谣破空而来,百韵千转,豫调悠扬。那片竹林其实是个回不去又走不出的魔地,回望家乡,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囚徒。
新伊高速公路恰好穿越家乡的那片竹林,一根根竹子很快消失在了机械的轰鸣之中。年轻一代欢欣鼓舞,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者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强过那片日渐没落的竹林。惋惜么,惆怅么,可,那是那片竹林的宿命啊。
于竹而言,拥有它的人和毁灭它的人只不过是匆匆过客。竹子含箐咀华,于时光深处成就质地,以中空外直之态扎根大地,每一根深埋土地的竹鞭具备桀骜性格,历劫不灭,生生不息,春风一来,摇曳如昨。
何况,这是新安的竹呢!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