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17时50分,暑热未消。上海博物馆门口搭上凉棚的通道内,已有观众排队等候进入夜场,不少人带着孩子。“一周前预约名额刚放出来我就抢了。”排队的胡先生感叹,暑假期间文博场馆“和天气一样火热”。
上海博物馆有多种讲解服务
进入暑假,各大文博场馆人气高涨,“代订门票”“精品讲解”“私享小团”等各类文博场馆“研学游”在社交媒体风生水起。这一新兴的付费项目让部分家长觉得“解脱”之时,也让一些游客感到不公。
7月16日,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式实施新规:未经馆方许可,任何单位或个人不得在馆内开展讲解活动。上海博物馆最新的参观预约提示也有这样的规定,山东、河南、辽宁、广东等地多个博物馆也已出台相似管理办法。
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市场需求,一边是公共文化资源必须坚持的公平公益,如何才能平衡?
让“预约”成为生活方式
“既然这么多人有需求,为什么不增加预约名额?”“疫情已过去,为什么一定要预约?”社交平台上,不断有人对如今热门文博场馆普遍采取的预约参观模式提出质疑。
“在公共文化资源一定的情况下,需要平衡好参观人数、参观秩序和场馆安全等多方面因素。”据业内人士介绍,2015年,原国家旅游局下发《景区最大承载量核定导则》就要求各大景区核算游客最大承载量,推广门票预约预售。“自然资源保护与旅游开发开放需要平衡,文博场馆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如果观众无限涌入,不仅文物存在风险,参观秩序和参观质量也毫无保障。国博新实施的《预约须知》中明确“严格落实‘限量、预约、错峰’措施”,要求全员实名免费预约参观。
上海博物馆目前每天日场参观额度为1万名,细分成七个时间段预约。上博工作人员曾对过去展览数据进行分析,发现观众参观时段“中间多两头少”。“通过预约,能让不同时段的参观人数相对平衡,也让展览效率和参观质量有保障。”
尽管接下来几天已“约满”,当天却可能刷出上博释放额度
周五,从事法律工作的周昭点开上博微信公众号的预约栏目,发现未来六天预约已经全满,但当天竟还能预约。原来,上博在数据对比中发现,现在虽然每天万人预约满员,但实际到场人数约7000人——这意味着超20%的参观名额可能被浪费。
这些未按时到场的预约名额,上博当天全部动态释放。在上博南门外的武胜路上,常有外地赶来的游客驻足刷着手机,等待参观名额。“我们会问他们‘要票吗’,一开始有人以为我们是票贩子。”上博的工作人员会提醒这些慕名来到馆外的观众把握“二次机会”:“希望通过我们更细化的管理,不浪费每一个参观名额。”
上博在最新的参观提示中也特别呼吁,无法如期参观的观众请提前两小时取消预约。未按规定取消将被视作爽约,爽约2次的账号将被冻结30天预约资格。“现在很多热门餐厅都要提前预约,热门展览、热门场馆怎么能不预约?”在周昭看来,这项规定主要是提醒观众重视契约、重视公共利益。“预约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免费不是免责,每个人都有维护公共资源的责任。”
免费≠零门槛
走进上海博物馆,处处可见青少年。
“博物馆是了解一个城市的窗口。”从湖北带着女儿来上海旅游的佟女士表示,疫情之后,大家都希望出门走走。藏有珍贵文物的大博物馆不能错过,很多城市博物馆同样记录城市变迁和文化习性,“能快速了解一座城市”。
带着三个孩子的家长陆先生向记者总结了暑假首选博物馆的原因:免费、安全、空调足、高大上——“多多少少能学点东西”。社交平台上,有人甚至将文博场馆视为“暑假遛娃好去处”。
在业内人士看来,博物馆不应成为零门槛的“遛娃去处”。“家长应有一定的准备,如果只是来吹空调那也是资源浪费。”以上博为例,常设展一天8场讲解,特展配有社会美育大课堂和专题讲座,暑假还有针对学生的美育工作坊,相关视频资料可以在网站获取,“如果有心这些资源并不难获得。”
上海博物馆提供多种类型讲解服务
在“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现场,一位父亲让孩子寻找陶器的共性:“这些陶器基本都是三足。”他对孩子说:“有个成语‘三足鼎立’,但鼎是青铜器,刚才在青铜馆看到鼎,是不是一般圆形三足、方形四足?数学上三点确定一个面,我们古人在生活中也发现三条腿才能站稳。”
这位陈姓父亲告诉记者,他对文博其实是门外汉,但带孩子来之前做了些功课,“对自己是学习,也给孩子讲些他能懂的。否则就只是看个热闹。”
不过,并不是所有家长都像陈先生一样,他们更希望有人替他们学习。庞大市场需求下,各类“研学营”“私享团”应运而生。
打开社交媒体,搜索“博物馆”“研学”这样的关键词,能找到不少信息。一个用户名带有“博物”的账户,简介为“博物馆教育”,颇会制造话题,例如“愿意带孩子去博物馆的家长从事什么工作”,还会看似探讨“孩子那么小适合进博物馆吗”。但其帖子的底部,会出现“4个老师带15个孩子”这样的信息,有人在评论区提问“怎么约”,该用户神秘地回答一个字:“私”。
社交媒体上“研学”账号的信息
还有人以文物科普作为“引子”,发布多张博物馆内照片,介绍几件文物的年代等基本信息,然后话锋一转“博物馆三分看七分讲”,介绍自己的学历专业,同样让人私信“了解更多”。甚至一些博物馆账号下方,评论区也出现“一唱一和”的场面:先有人抱怨展览看不明白,有人回复推荐“某老师”讲得特别好,并贴出其社交媒体账号。
这些活跃的“研学”账号都要收费,有人推出的故宫“私享团”,一次收费开价1000元。从事策展工作的翟先生曾在社交平台刷到上博正在举行“玉楮流芳:上海博物馆藏宋元古籍”展讲解,单场收费200元,对方表示“这个展我得背很多东西”。
该不该放开市场讲解?
不过,包括国博在内的多家文博场馆,都对未经馆方许可的馆内讲解、教学等活动说了“不”。
“一旦放开商业讲解,公共文化资源必然被侵犯。”有业内人士强调,利益驱使下,商业讲解很容易影响其他观众,“我们要保证进馆的观众相对公平。”
胡先生曾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和朋友参观一个展览时,一名领队、一名教官配一名私导,带着二十多个穿着同款制服的学生围到他正在看的展品旁。领队要求他们让出位置:“你们就不能让一让小朋友吗?”后来再遇上这支队伍,领队竟直接拉开他朋友。
文博爱好者叶敏记得几年前在海外著名博物馆参观时源源不断的导游团涌来的场景。她担心一旦放开商业讲解,收费的人会像在热门景点、游乐场那样,提前安排人占位。网络上,不少网友讲述自己类似的经历,他们更担心一旦允许商业服务,“散客还想跟机构抢票?”
交易平台上的高价讲解服务
目前国内博物馆的志愿讲解团队,需要专业培训和考核。一些专业人士担心私导在讲解时夹带“私货”,掺杂个人观点,甚至把传闻当信史。翟先生就曾听到有人介绍展品时加入主人的“八卦”,他指出这段传闻不可信,对方却表示“就是增加一点趣味性”。
而博物馆方则担心私导让品牌声誉受损。此前市民曾女士看到某热门场馆“私享团”信息,发出的照片上人并不多,花钱给孩子报了名。后来她发现服务与展示不同,打电话投诉才发现“私享团”跟场馆无关。无独有偶,此前有人自称“上博志愿讲解员”组团,然而经上博核实此人并非上博讲解员,上博也未授权任何第三方开展营利性讲解服务。
记者走访发现,这样的“研学营”“私享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源于越来越多观众对博物馆讲解的个性化需求。此前叶敏参观国内一个自己很有兴趣的展览时,提前录制好的语音导览无法满足曾修过美术史课程的她,“我对一些细节有疑问,但导览解答不了,也没有互动。”后来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些私导推出的内容和视频,“至少从打造的人设看很有吸引力。”她建议文博场馆可以根据观众不同需求推出多套解说导览,“比如对历史了解不多的以故事为主,有一定专业积累的可以展开细节。”
卢浮宫丰富藏品考验讲解角度
翟先生建议文博场馆的导赏品质进一步提升。此前他在卢浮宫参观,尽管讲解员只介绍了几件重要藏品,但通过丰富的背景知识勾勒出西方艺术史的轮廓。反观国内部分展览,对展品材料、尺寸等“硬件”介绍翔实,但缺少宏观背景介绍,“看完展览我有种一叶障目的感觉”。
不过,各大博物馆并没有完全封闭社会化讲解。以国博为例,新规定明确“确因工作需要在馆内开展讲解活动的单位,须提前5日提出申请,报备讲解内容、讲解人员、活动流程、安全责任等材料”。
在一些从事旅游项目开发的业内人士看来,能“蹭”大博物馆、热门展览的流量当然好,但还有很多文博资源可以进一步开发,一些较小的文博场馆合作意愿更强,“深入开发,研学游的空间还有很大。”在社交平台上,也有一些文史专业的年轻人记录自己观展的感受、制作短视频表达观点甚至设计文创产品,与同好沟通,“如果影响力增大,与博物馆合作不是不可能。”许多观众希望,各方应该携手让“文博热”“研学热”持续热下去、深下去。
文/上观新闻记者 简工博
编辑/崔巍